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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3.1



    第三章   地底王国的喧嚣与低语

     

     一.安息日狂欢

     

    三日约定到来之前,我们可敬的考古学家在每个暮晚,都会重复相似的轨迹——穿过古罗马桥,在晚祷的钟声中步入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坐在那位唤作安东尼奥的波希米亚巫师曾经坐过的祈祷席上,默默地注视着高悬祭坛上方的耶稣受难像。他曾目睹过巫术所展现的奇异景象,他正为一位巫师而心醉神迷,他应当向主全心忏悔,他却很清楚,自己仍然会奔赴那个邀约,无论是为了知晓那关于未来的预言,还是为了解开强盗加西亚的身份之谜。

    从清真寺出来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向桥下张望,看看那里是否站着一个绿眼睛的年轻人,正偷偷地看着桥上的自己。但三天来,他一无所获,那神秘的波希米亚人像是消散在了瓜达尔基维尔河上暗紫色的氤氲一般,让他几乎要怀疑,那晚的占卜是否只是梦境。

    约定的日子总算是到了,波诺伏瓦先生身着曾在塞维利亚的舞会上穿过的宝蓝色礼服,披上黑色长斗篷好掩饰身份,揣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入了市郊的贫民窟区。他这回没有随身携带任何值钱的物件,甚至是自动报时的怀表也留在了旅馆里。他为自己的谨慎小心而感到可笑,但只要想到自己那消失无踪的天鹅绒钱袋,他就又笑不出来了。与波希米亚人打交道,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是地狱,抑或是天堂。

    凭借着依稀记忆,他找到了年轻人为他占卜的地方,但那扇粗陋的木门此刻正紧锁着,敲了几下也不见动静。他在门前徘徊了片刻,思忖着这是否又是波希米亚人的一个把戏,他的皮靴后跟轻敲着巷子的石板路面,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却逐渐有了回音,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与他的相互应和。转角处传来了清脆的皮鞋踏击的声音,紧接着安东尼奥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他也能看得到黑发的年轻人身着大红的盛装,流苏从扎着宽大袖口的金色绳子上垂落,镶着黑边的前襟上,珍珠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这本该显得廉价的波希米亚盛装在他的身上,却有如生命在怒放,毫不掩饰张扬。“啊,如此隆重的行头。”法国学者打趣道,“难道在下有幸受邀参加波希米亚的国王的宴会?”

    “对哩,”年轻人一拍手,大笑着,“我们的国王是一位住在地下的好先生,他今晚要举行礼拜六的安息日狂欢会呐①。” 他的声音因为笑意而微微颤抖,使得他那特殊的安达卢西亚口音更加明显。然后他就拽起法国学者的手,钻进旁边昏暗的小巷,从侧门进入了那个栽着橘子树的小庭院。

    只见安东尼奥熟稔地用脚尖扫开地面的杂草,露出一扇暗门。他掀起那扇门,灵活地钻了进去。难不成这真是住在地下的那位先生的宴会?波诺伏瓦先生迟疑了一下,安东尼奥又从门里钻了出来,探出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来。怎么了?害怕啦?弗朗西斯?他的声音里带着俏皮的戏谑,更不用说他再次把弗朗西斯里的“r”发成了卷舌音。

    这下好了,别提波希米亚人的老巢,就算真是撒旦的地下王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下去了。波诺伏瓦先生解开黑色长斗篷,下意识地拢了拢金发,试图让自己在钻地道的时候看起来也不失优雅。他们在地道里摸黑着走了一会,就听到了热烈的喧哗,还伴随着响板声,手鼓声,以及醉醺醺的狂笑声。安东尼奥打开了尽头的那扇小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又是怎样一幅景象!

    一个身着波希米亚式长裙的吉达那,正在拼起来的两张长桌上起舞,轻盈得就像雅歌里的山羊②。她用穿着红色摩洛哥皮鞋的小脚在棕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声,舞步甩开了层层叠叠的裙裾,让那些缀着金属亮片的布料犹如流水一般在婀娜的身体周围飘荡摇动。她高举巴斯克手鼓,在观众疯狂的吆喝和大笑声中旋转着,踢踏着。

    很快波诺伏瓦先生就发现,那些掺杂着波希米亚方言的吆喝声就是音乐本身,精准地契合着吉达那踩出的每一个重音。尽管他无法理解那些发音粗犷的词语的真正含义,却能感觉得到它们的强烈韵律,以及某种狂欢中的凄怆意味。

    罗曼里舞。是我们族人才跳得出的舞蹈哩。③安东尼奥说。随后他的声音就被湮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吆喝,尖叫,跺脚,敲桌子或敲酒瓶,波希米亚姑娘在长桌上踏出了骤雨般的舞步,她也在高声尖叫着,别着金合欢的黑发剧烈地震颤,然后她开始有如旋风般地旋转,最终啪地一下,舞姿定格为一种高傲而昂扬的姿态,裙裾被猛地甩起,再悄然落下,直至凝敛不动。

    观众的喧嚣声却丝毫未见减弱。他们大多已醉意浓重,用陌生的语言高声叫着什么,想必不会是巴黎的贵妇沙龙上高雅的言辞,而站在桌上的吉达那把腰肢一拧,拳头插在腰间,用蜥蜴般的黑色大眼睛斜睨着桌下的男人们。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波诺伏瓦先生才发现,这地下宴会的二十来位宾客,绝大部分都是深色皮肤的波希米亚人,每人都身着充满异域风味的盛装。相比之下,他可真算是闯入这个撒旦的世界的异端了。所幸他发现了一个自己的同类——就在吉达那跳舞的桌子边,坐着一个龙骑兵,看来已经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只是盯着波希米亚女子亮闪闪的裙裾傻笑。

    来吧。安东尼奥放声大笑着,用方言朝角落喊了句什么,一个羊角状的皮囊就飞了过来,他拧开瓶口,仰天灌了几大口,然后就一把塞到法国学者的怀里。上好的!国王的佳酿!

    好生美妙的佳酿!只一口下去,波诺伏瓦先生就被呛出了眼泪,辛辣的略带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只恨不得要在胃里灼穿几个洞来。安东尼奥使劲地拍他的肩膀,祖母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喝啊!喝啊!明天的事,明天再说!④ 很快,我们尊敬的考古学家就充分诠释了这句西班牙谚语的含义。岂止是明天,就连上帝都被丢到一边去了,他加入了疯狂吆喝的波希米亚人们的行列,敲着桌子,跺着脚,为舞动的吉达那伴奏。

    那有着深棕肤色的姑娘索性用红色皮鞋踢碎了一个酒碗,随手拾起碎片就又跳了起来,那两爿陶土在她手里比黑檀木的响板还要灵巧,叮叮作响,时而掠过她摇曳的曼妙腰肢,时而在她的黑发之上交错翻转,简直像是被施了妖法或魔术。

    “噢!拉罗洛!我的拉罗洛!”⑤那个龙骑兵用西班牙语叫着,“你什么时候才能爱上我?”

    “等到你不那么傻的时候!”被叫做“拉罗洛”的波希米亚姑娘大笑着,猛地转了一圈,甩手将碎陶片用力掷到他脚边。然后她在男人们的嘘声中拎起长长的裙裾,走到长桌的尽头,叉开那诱人的双腿,扬起下颌,用乌黑的眼睛瞪着波诺伏瓦先生,然后那美丽的黑眼珠转了转,直直地盯着他身旁的安东尼奥。

    她用罗马尼语⑥说了一句什么,语气里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刹那间二十多个波希米亚人全都高声叫了起来。安东尼奥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笑着用方言回答了一句。呼呀!呼呀!他们欢叫着,其中有两个人已经飞奔出了地下室,而法国学者和那位龙骑兵仍然一头雾水。波诺伏瓦先生只能听懂一个词:“佩伊洛”。波希米亚人用这个词来称呼不属于他们族群的陌生人。很显然他们正在谈论这两个异族人,但不知道讨论的结果是什么。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那两人兴冲冲地搬来了两面皮鼓,架在椅子上,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安东尼奥将手中的玻璃杯铿然摔到地面,站了起来。原先喧嚣异常的地下室突然变得安静,仿佛有一只手生生地扼断了所有的吆喝和狂笑,声音被撕扯成极细微的声响,吉达那的裙裾的摩擦声,急促的呼吸声,吞咽唾沫的咕噜声,以及,安东尼奥的脚步声。

    他走向长桌,以一种高傲而又迷人的姿态。缀着金色流苏和珍珠的鲜红色外套,在四周环绕的丛丛火把下闪耀着摇曳不定的光。

    鼓点开始敲响。起初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生怕打破了这令人屏息的寂静,亦或是为了应和安东尼奥的脚步。那黑发的年轻人昂着头颅,如同一头炫耀犄角的公鹿,又如同一位走向加冕宝座的王。站在桌上的吉达那拎着裙角,低下头,修长的脖颈弯垂了下来,仿佛正在全神聆听那脚步声中蕴含的节奏。

    然后他用右手一撑桌面,跃上了长桌。鼓声就在这时戛然而止。两位舞者静静立于长桌之上,低垂眼睑,但优美的躯体都紧绷着,仿佛在等待着一次爆发。忽地,安东尼奥开始用鞋跟敲击桌面,一下,两下,紧接着是一连串迅疾猛烈的踢踏。波诺伏瓦先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舞步,精准有力如同蒸气驱动的机器,却又充溢着机器绝不会有的激情与震慑力。更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舞步狂放迅猛,舞者的上半身却仍然凝敛不动,右手拢着外套,左手摁在腰间,祖母绿色的眼珠中的神情几乎是傲慢而漠然的。

    踢踏骤然停止。沉重的鼓点再次响起,原先一直低头聆听的吉达那伸出纤细的双臂,缓缓起舞,双手在游弋中相互盘旋出繁复的花样,不断抬高,直至头顶。她的双腿与腰肢随着双手的游动而摇摆着,有如一尾拖曳着华丽长鳍的鱼。但与先前充满挑逗的舞姿截然不同,她眉头紧蹙,眼神隐隐透出悲哀,似乎有一个正在挣扎的灵魂,要从这种充满神秘意味的舞动中冲破束缚而出。当双手最终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她倏然打开双臂,扯起裙角,踩出一连串踢踏,鼓声迅速地变快,与踢踏声相互应和。

    安东尼奥抬起头,注视着她。她也昂起头,直视他的目光,黑色的眼睛里闪露出一抹凶悍,几乎像是在挑衅。他眯起绿色的眼睛,猛地一击掌,然后开始旋转,继而是更为花样繁复的踢踏。鼓声越击越烈,双重的鼓点震撼着四壁,似乎要将这座地下室的天花板震下一层灰来,但是这都比不上他踢踏的舞步惊人,颀长的双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跃动,交错,旋转,节奏却仍然精准异常。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年轻脸庞,此刻竟没有任何神情,深绿色的瞳眸里甚至透着几分阴郁,仿佛这种不羁的舞蹈,承载着永恒流浪的这个民族所有的苦难,此刻的舞蹈,既是在彰显着漫长的苦难,又是在抗争着苦难。

    他在最突兀的时刻猛然停下。一个极其干脆利落的停顿,高高地扬起手臂,下颌昂起,上身微微后仰,被紧绷的鲜红色宽腰带勾勒而出的腰身静止于极具张力的姿态之中。鼓声也骤然终止。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

    吉达那瞪着他,然后再次踩出一串激烈的踢踏。鼓声砰然再起,他们开始移动舞步,对视着,在两张长桌上划出一个圆圈,急促的舞步充满紧张感,简直像是一场火药味浓厚的决斗——两个决斗者在绕着圈子,眼睛如野兽般明亮,寻找着一枪击毙对方的方法。安东尼奥用脚尖一击桌面,两人同时开始了踢踏,双重的脚步声与雨点般的鼓声一起,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他们顺着两张长桌一路舞过来,吉达那的长裙犹如疯狂翻卷的流云,而安东尼奥腰间的红绸也飞舞如同狂傲的飓风,到达尽头的时候,他们猛地旋转,擦肩而过,然后再次沿着长桌舞过去,鼓点密集得像盛夏的滚雷,他们就这样踩着隆隆的雷声,舞动着。最终到达尽头的时候,吉达那厉声尖叫着,和与她斗舞的舞者一起跃下了长桌,两人轻盈得像两枚落地的飞镖。仿佛某个开关被开启了一般,原先一直凝神屏息的波希米亚人们爆发出了骇人的叫喊,与其说是在喝彩,倒不如说是在为了尖叫而尖叫,充满了原始的欢愉,粗野的放纵,甚至是淫荡的嗥嚎,两个舞者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狂呼中继续舞动。安东尼奥在人群间飞速地旋转着,跳跃着,踏击着,即使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也比不上他所具有的高热。

    如果说这就是魔鬼的舞蹈——波诺伏瓦先生下意识地将手摁在胸前佩戴十字架的地方,那么他已万劫不复。

     

     

    您想知道那个预言吗?

    那惊人的舞者还未止住微微的喘息,凑在他的耳边说。也许是高度酒精的作用,可敬的考古学家感到自己的耳廓烫得厉害。“啊,当然!我几乎都要忘了您还是位巫师!也许您对您的舞蹈也施了点巫法?”他醉意醺然地答道。安东尼奥只是笑着摇摇头,将他拽出了被狂欢的浪潮所淹没的地下室,走进阴暗的地道里。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暂时隔开了粗鲁的吆喝声。

    法国学者用力甩了甩金发,试图把醉意从脑袋里甩出去,却发现这样只是令眩晕感更为强烈。安东尼奥的祖母绿色眼睛如同浸在深海,随波光游荡摇移,折射出异样的光线。

    “听着,先生,我给您算巴奇的时候,”他说,“看到了不祥的征兆哩。”

    “咳,管它明天会怎样呢。”波诺伏瓦先生醉醺醺地说。

    “您在将来会爱上一个魔鬼。这个魔鬼会让您丢掉名声,甚至是性命呐。”年轻人语调急促地说。

    “听起来倒不坏。”法国人低声笑道,“十分具有诗意的预言。我一直对浮士德博士充满艳羡之情,能有摩菲斯特相伴也未尝不是件美事。”⑦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掉波希米亚人听到回答后露出的神情,先是困惑不解,继而是讶异,再然后是那曾经在铜色面庞上一闪而过的严肃和悲哀,这悲哀凝结在祖母绿色的眼睛里,就像夜色注入了瞳孔。波希米亚人抬起手,猛地将法国人推到墙边,就在波诺伏瓦先生的后背撞上粗糙的岩壁的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的双唇,并且迅速地演变为一个具有侵略性的吻。

     

     

    ①  “住在地下的好先生”,指魔鬼撒旦。传说魔鬼总在星期六晚上举行安息日的狂欢会。

    ②  雅歌,指的是旧约的《雅歌》,其诗句常以山羊比喻女子之姿态轻盈。

    ③  罗曼里舞,弗拉门戈舞的前身。正式的弗拉门戈舞最早出现于1842年塞维利亚的一家小酒馆。此处描写罗曼里舞的灵感来自于西班牙舞者玛丽亚·帕吉斯的舞蹈视频。

    ④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是西班牙谚语。

    ⑤  “拉罗洛”意为“红土”,是西班牙人对葡萄牙的别称。吉达那名为“红土”,是指她生于葡萄牙。

    ⑥  罗马尼语,指的是波希米亚人的方言。波希米亚人自称“罗曼人”,他们的语言即罗马尼语。

    ⑦  典故出自歌德的《浮士德》。学者浮士德与魔鬼摩菲斯特订立契约,若魔鬼能让他对俗世的美与爱欲产生留恋,他的灵魂即归魔鬼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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