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章 在面具下
第二章 八月的科尔多瓦
第三章 地底王国的喧嚣与低语
第四章 旅程
三.Amor, ch'a nullo amato amar perdona
第五章 当代的巴别塔
第六章 一位绅士的苦难,一位绅士的名声,一位绅士的愤怒
四.名声:男爵先生决定弃掷的心爱之物(预告)
第六章 一位绅士的苦难,一位绅士的名声,一位绅士的愤怒
二.海上舞会
当一个男人抱起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对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恐怕抱着阿里阿德涅仓皇逃离克里特岛的忒修斯,抱着伊瑟因毒酒而颤抖不止的特里斯当,还有抱着弗兰切斯卡哀叹命运之无常的保罗,都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①他们用臂膀紧紧环绕着怀中丰腴的躯体,或是恐惧不安,或是歆享极乐,或是愁结百肠。女性的躯体在这些故事里都带有隐秘的暧昧的象征意味,她们看似柔弱无力的胴体蜷缩在男人的怀抱里,却暗藏着日后爆发悲剧的楔子,她们的身体所诱发出的欲望,足以演变成一出混乱的献祭给爱神与死神的戏剧。
然而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在抱起那个因为恸哭过后的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波希米亚姑娘的时候,全然没有来得及回想那些曲折旖旎的男女情事。那件绣着英国海军纹章的黑色长斗篷让他感到隐隐不安,他意识安东尼奥他们恐怕一直在暗地里跟官方周旋,之前搜查他和罗维诺的客房的人恐怕也是官方遣来的,然而毫无依据的妄加揣测,只会让事实变得愈发复杂。他试着让拉罗洛把她的头颅靠在他的臂弯里,他仍然单膝跪在地面上,另一只手伸到了姑娘的膝盖弯下,真沉啊。他一时之间只有这个念头。
于是他就这样把吉达那从墙角的立柜边连拖带拽地抱了起来,从地面站起身的时候,腹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受到牵扯,他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摇晃了两下,总算没有把吉达那给摔回地上去,但这一系列的晃动已经足够把拉罗洛模模糊糊地拖出梦乡,她咕哝了几声,本能地伸出双手勾着法国学者的脖子,脑袋紧紧地贴在他的颊边,好让自己不掉下去。这就让搬动变得愈发困难,波诺伏瓦先生低垂着金色的头颅,喘着粗气,用恳求的语调低声说着:“好姑娘,我总不能让您一直睡在墙角边,您若松开手,我就把您带到床上去。”
拉罗洛仰起脸来,使劲眨着她鸽子般的黑眼睛,仿佛还看不清眼前的人的面容似的,慢慢地一个狡黠的笑容从她的脸庞漾开。“佩伊洛,”她呢喃着,“你还有伤,你是抱不动我的。”但她只是愈发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恶作剧般地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学者先生接受西绪弗斯式的考验。波诺伏瓦先生也只能无奈地一点点地朝床边挪去,每一步都走得趔趔趄趄,很是惊险。他疑心着如果当年阿里阿德涅再重一些,克里特岛的历史是否就要被改写。所幸他虽然没有埃勾斯之子的过人力量②,还是勉强赶在两个人都摔在地面之前挪到了床边,如释重负地将波希米亚姑娘给放到了床垫上。拉罗洛藉着昏黄的光线瞧着他汗涔涔的脸,还是笑了出来。“嗳,你要不是异族人该有多好,说不准我会比现在更中意你一些哩。”说完这话,她的笑容却像倏然振翅的鸽子那般消失无踪了,“可是你们都是异族人,你们跟我们这些跑埃及买卖的太不一样了,你们就像那太阳,触也触不到,摸也摸不着……”
她还是将话语给咽回了自己的嗓子里,扯着那件黑斗篷,她最后的庇护所,侧过身去蜷缩了起来。鸽子栖息于黑夜,呜咽哀鸣也最终沉寂下来。波诺伏瓦先生知道她再次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松了口气,就在沙发上给自己找了个安顿的地方,弓着双腿,辗转反侧,试着挤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度过漫漫长夜。然而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始终无法入睡,默默地想着吉达那关于太阳的那个比喻。
你们都是异族人。她这样说着。另一颗无法碰触的太阳,究竟指的是谁?他下意识地环抱起了自己的胳膊,海风拂进的阵阵凉意,终究还是让他发起了寒颤。他虽被譬喻为太阳,却连自己都无法温暖,他只好苦笑着蜷得更紧了一些。
翌日早晨的来临显得如此迟缓,但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波诺伏瓦先生又感觉到它来得过于粗暴,用刺目的光线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梦境里强行拽了出来。他醒之后过了许久,才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支撑起半截身子,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到拉罗洛仍然在床上睡着,呼吸深沉匀停。他寻思着到了兑现昨晚承诺的时候,该为吉达那置办一套新的衣裳,好让她能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回去找安东尼奥。然而当他放轻脚步,离开房间,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太安静了。他听不到旅店里的伙计惯常的大声吆喝,也听不到门前马车得得的蹄音和行李搬动的声响,他甚至能够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咔嗒回响。他行至前台,那个眼神贼溜溜的小厮早已不知去向,其他侍者也不见人影,只有一个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守着,满脸惊恐不安,仿佛学者先生是什么骇人的角色,马上就要对她展开咄咄逼问。“这位小姐,”确实满腹疑问的法国学者也只好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敢问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她细小的手指在脏兮兮的围裙上绞着,甚至不敢抬头多看一眼金发的老爷。“我、我不知道,他们让我在这儿守着,说要有客人出门,就跟他们说别出去。您若没什么急事,就在屋里头等一等,他们兴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番漏洞百出的话,让经历过1815年后的巴黎几次动丨乱的法国学者,从里面嗅到了几许异常的味道。他没有理会这位临时的小门房的阻拦,便推开旅馆大门走了出去,直冲眼帘的便是满地的“雨”,暗红、鲜黄、深褐的传单密密匝匝铺了一地,甚至不需细看,也能知道这些传单与那小个子的布尔少校有关。他踩着传单走到了街道上,四下里环顾,却发现街上的行人稀疏得可怜,不少店铺大门紧闭,那些热衷于向过路的水手和商人兜售春药的小贩都不知所踪。他缓步向前,估摸着直布罗陀的人们会去到哪里——码头,这块拥挤的巨石上唯一开阔的足以聚拢大批人群的场所。昨日的请愿,恐怕成为了今日事件的导火索,昨日他们在码头上见证了十三个乡绅被请入总督的府邸却无功而返,今日他们要绕开商会,用自己的力量来推动请愿的进展。
某种焦灼的感情从他的心底升腾了起来。他曾为革命的风暴而心醉神迷,想象着自己会在某个时刻与大众共同行进,去奔赴一个宏大的、激进的目标,永不复返。即使他属于那个旧世代的阶级,有着令他自豪却又厌恶的贵族头衔,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德”从自己的姓氏中去掉③,把自己熔铸成大众的一份子。此刻他正走在大众曾经行进过的道路上,很快就要投入到他们的呼喊之中,但他只觉胸中惴惴不安,他不确定他们为之呼喊的目标是否如他想象的那般高尚,而他们所反对的对象,偏偏又是那个“布尔少校”,他深感陌生而又熟悉的柯克兰总督。
从请愿到动丨乱,这个过程实在太短,短得令人心生蹊跷。他回想起昨日请愿结束之后,费德里戈老爷对安东尼奥暗暗使的那个眼色,还有吉达那在同一个夜晚的侦查与遭难,这些难道不是他们布下的一个局,等着不明真相的人接二连三地跳下去?
狭窄街巷的尽头,光线突地变得敞亮,鼎沸人声铺天盖地朝着他扑过来,眼前的熙攘情景让可敬的学者先生禁不住怔愣了片刻,停住脚步。
没有愤怒的呼号,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垒。他看到的这一切的热闹景象,俨然如同耶罗米尼斯·博斯笔下荒诞不经的极乐花园④——不远处有几个人扭打着滚作一团,周围一大群人在叫好欢呼,到处都有人或蹲或坐在地面,懒洋洋地聊着天,间或有人举起抗议的牌子,上面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写着让暴君滚回英国的字样,字迹歪歪扭扭,好像制作牌子的人对那位暴君并无私人恩怨,对这牌子的怨气倒还更大一些。几个小贩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着,高声叫卖着清凉的饮料,每次叫卖的价格都不一样。在更靠近总督府的地方,一群红衣的英国士兵团团围起一小拨人,紧张地交涉着什么,想必那就是抗议风暴的中心。
就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还在不断地有人往港口涌过来,不少是女人们带着孩子,好奇地挤进抗议的人群中,他们推搡着波诺伏瓦先生朝聚集的中心走去,想要凑得更近,看看那些人都在跟龙虾老爷争论什么。眼看着他们要打起来啦,你说是不是真的能打起来呀?他的耳边充斥着这样兴奋的议论声,若不是他们用的是掺杂着英语的西班牙语,他还真以为自己回到了科尔多瓦的古罗马广场,被好奇的人们推搡着去看杀头。
与大众共同行进,他想象了无数次的情景,此刻看起来与其说是如同一首史诗,毋宁说是如同一出荒诞剧。他试着回退到广场的边缘,最好能够找个僻静的角落来观测这出荒诞剧的进展,但上帝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捉弄我们的学者先生,他方要扭头离开这团混乱不明的风暴,就从斜里伸出一只苍老的手,鹰爪般牢牢攥住了他的胳膊肘。
“这位老爷!”尖锐的叫声来自于一位过早苍老了的妇人,她裹着摩尔人的印花头巾,鬓角的黑发已是霜迹斑斑,眼神却如越来越高的日头那般焦灼,“您莫不是昨天被请进总督府的那位老爷?”
她的叫声引来了周围懒散的抗议者纷纷侧目,开始有人朝他们这边聚拢过来,波诺伏瓦先生想要矢口否认,但更多的声音从他身旁冒了出来——“我昨天也在那儿!进去的正好有十三个人!”“这位金发的先生是不会认错的!”“啧啧瞧瞧那身行头!那羊皮靴子!是见过总督老爷的人呐!”更多的手朝他伸了过来,黝黑的皲裂的沾满油渍或尘土的手,试图碰触他那深蓝色天鹅绒的外套,他仓皇后退着,那老妇突然就扑到了他的脚下,像抹大拉的玛丽亚那般,脸颊几乎抵着他的脚面。⑤
“求求您!”她尖利的嗓音即使在人群的喧嚣中也清晰可闻,带着几许哭腔,“您是见过总督的人,求您在那些官老爷前为我的儿子说几句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小裁缝,被人怂恿过来抗议,说会给他酬劳,可是我看那些官老爷都有枪啊……”
这一扑让法国学者猝不及防,连后退都不知该退到哪里去,周围的人群也是一阵哗然。“小裁缝在哪儿?”有人在高声问道。那老妇尖声回答:“就在那儿!”她枯槁的手指向了风暴的中心,眼见着那群英国士兵把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有几位士兵已经端起了长枪,而抗议的人们反而越见激动,为首的几个已经争得脸红脖子粗。风暴中心外围的人群在持续骚动着,有的人想要逃离开,而有的人又想挤进去看个热闹,一时间熙熙攘攘,让人看不明白形势。
波诺伏瓦先生俯下身,想要扶起那位老妇,告诉她自己虽被请进了总督府,却没有跟总督老爷谈过话,更不知道怂恿她的儿子前来抗议的人究竟是谁,但这些看似礼数周全却毫无力量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他真的不知道怂恿小裁缝的人是谁吗?那个名字在他的喉咙里打着转,有着圆润明亮的音节,他曾一遍遍地呼唤过,此时却如鲠在喉。他抓着老妇的胳膊,她只是牢牢伏在地面,用那双摩尔人的黑眼睛瞅着他,好像期望着他有所拯救。
“告诉我哪个是您的儿子,夫人。”他低声说,“我去把他给带回来。”
他们开始穿过人群,朝风暴中心走去,这原本不大的码头此刻挤下了熙熙攘攘数千人,让他们的移动变得愈发困难。那妇人两眼放光,一手拽着学者先生的衣袖,另一只手不断地拨开人群,叫嚷着“让开!让开!让总督老爷的贵客通过!”但她的叫嚷显然没有起到驱散人群的作用,反而让更多的好事者围绕在他们身边,结果短短几十步路的距离,他们周围聚集起了一堆人群,跟着他们朝风暴中心涌去,都在等着看这位“贵客”会怎样行动。
他们浩浩荡荡的行进,甚至引起了红衣的官老爷的注意,外围的几个士兵警惕地把枪口转向他们,人群又是一阵混乱,那妇人却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高声向他们说明来意。“我只是要把我儿子带回去!”这位焦灼的母亲此刻表现得很是勇敢,仿佛枪口指着她毫无关系,只要不是指着她的儿子,“这位老爷是见过总督的,他是有头有脸的人,可以为我的儿子担保!”
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又指向了波诺伏瓦先生。他不无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知是应该先表示自己无意于支持抗议者的立场,还是应该先让他们放下枪来好好说话。但他内心很清楚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站在了那个母亲的一方。他总是站在受苦者的一方,这个原则让他看起来几乎等同于没有原则,他难以为废黜新任殖民地总督的呐喊而激动,却会轻易地被母亲掉落的眼泪所动摇。“在下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他尽量用稳定而威严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否有位叫莫雷诺的先生?”
即使隔着英国士兵围起来的人墙,那个叫莫雷诺的年轻人的声音也清晰可闻:“我不回去!昨天那混账龙虾说要关闭港口,驱散没有他颁布的许可证的商船,还要提高关税,这些话我们可都是听到了!我们不会让他得逞!”
“闭嘴!”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呵斥道,“这些谣言毫无根据,你们只是在寻衅滋事!”
对峙的那几个抗议者已然急红了眼睛,他们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冲击到士兵组成的人墙,有一个声音在这愤怒的呼号声中显得尤为刺耳:“就让那个见过龙虾头子的家伙说说看,这到底是不是事实!”
登时人群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唯一的证人身上,这个在请愿的乡绅老爷中显得格格不入,在抗议的褴褛平民中显得更是刺目的金发老爷。他环顾四周,苍白的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如果离他足够近的话,还能看得清他额前浸着涔涔冷汗,眼白发红。“不,这不是事实。”他的声音不大,却具有某种易于辨认的厚重质感,足以穿透混乱的嚣声,“总督先生并未对请愿者宣称要颁布新的政策,也未提及许可证和关税之事。如果你们是为了这些事情而来到这里,恐怕你们是被利用了。”
“骗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忽地一个抗议者猛然暴起,他推开两个疏于防备的士兵,冲到波诺伏瓦先生跟前,揪住他的衣领,轰地将他推到地面,老妇人厉声尖叫了起来,人群哗然散开,抗议者们也更加猛烈地冲击起了士兵组成的人墙,不断有裂口出现,地狱般的混乱开始从风暴中心蔓延开来。
砰!军官模样的人朝天鸣了一枪,撕裂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官老爷开枪了!开枪了!熙熙攘攘前来看热闹的人乱成了一锅粥,那些举着粗劣牌子的人,叫卖饮料的小贩,都被淹没在四散逃跑的滚滚人潮中,然而还有人在跟士兵扭打成一团,被推倒的学者老爷剧烈地咳着,拼命挣扎着要爬起,又数次被慌乱的人群撞倒,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毙命于踩踏的时候,有人将他一把拽起,踉踉跄跄地朝广场边缘跑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攥着那个陌生人,即使肺部刺痛得像要炸裂一般,他还是拼尽力气跟上那人的脚步,身后又传来了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他们没有回头,直至冲进小巷,绕过巷角,再也看不到码头上的情形。那人将他推进一个黑暗的甬道里,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转身消失在仓皇奔命的人群中。
那是个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蓄着一把突兀的厚厚络腮胡的家伙,看不出他的年纪,但那双野兽般的亮褐色眼睛足以出卖他的身份。
“罗维……”波诺伏瓦先生低声喃喃道,又把声音给噎了进去。强盗加西亚在蒙蒂利亚山区的雨夜欠了他一条命,而他至今已经欠了强盗加西亚几条命?他背靠着墙面,跌坐在这污水浸泡的甬道里。
风暴远未结束,混乱还在持续发酵。鸣枪警告打伤了两个抗议者,然而因踩踏而死亡的人,竟达九个之多。长枪只是暂时驱散了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却让更多的抗议者聚集了起来,下午的时候,几百名抗议者又开始跟官方对峙了起来,那个叫莫雷诺的年轻人是否也在其中,还是已经死于踩踏之中,不得而知——他的母亲的眼泪,终究还是未能改变什么。
入夜之后,整个直布罗陀进入了宵禁状态。街道上回响着军靴的咔嗒声响,屋里不得点灯,若是亮着灯,会被士兵从街上高声叱呵警告,要求即刻熄灭。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那规律的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如在耳边轰鸣。
波诺伏瓦先生独自坐在黑暗中。他从混乱的码头回到旅馆的时候,吉达那已经离开了房间,带着她那视若珍宝的黑色斗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先前写给亚瑟·柯克兰的未完的信件,仍然摊在桌面上,他不知道吉达那是否看过了那封信,或者每日都来搜查他房间的不速之客是否看过,他已疲惫得不想再去揣测。
但即使身体和精神再疲惫,无数问题仍然盘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引发这场动丨乱的罪魁祸首,难不成是费德里戈老爷和那些领头请愿的乡绅们?安东尼奥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们在离开总督府后交换的那个眼神,难道就是发起动丨乱的信号?卷入这场动丨乱究竟对那个波希米亚人有什么好处?罗维诺今日竟然也在广场上,难不成是安东尼奥授意他去人群中搅乱局势?生性谨慎的强盗加西亚,即使把自己伪装成络腮胡,又怎会愿意在这种人潮汹涌的场合抛头露面?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着他,在这庞然的陷阱之前,他如同牵线木偶那般无力。他开始意识到安东尼奥昨日为何让他马上离开直布罗陀,他若卷入这场风暴,只会无法脱身,并且越陷越深。这恐怕就是他们所规划的“大事”,在这宏大的图景里,没有属于弗朗西斯·波诺伏瓦的位置。安东尼奥给他安排的那艘客船,是波希米亚人给予他的最后的善意,只是这善意过于决绝也过于沉重。宵禁的黑暗变得越发浓厚了起来,军靴的声音开始渐行渐远。他闭上了深蓝色的眼睛。
清晨太阳的重新升起,足以驱散宵禁的黑暗,却无法平息码头的混乱。商船无法开出,港口的一切贸易活动都停止了,抗议者顽固地呆在原地,直布罗陀这弹丸之地本就不多的英国驻军,此刻全部都堆在了码头,筑成一道壁垒,看起来仍显单薄,仿佛只要有几个不畏枪口的亡命之徒,就能冲破这道防线,长驱直入总督的森严府邸。
下午五时左右,当抗议者又开始朝着他们口中的“暴君”喊话的时候,那艘挂着白船旗的钢铁军舰缓缓驶入了港口。沉默而迅速地,这个工业革命的庞然产物从海面逼近了人群,然而不过是几天之前,人群用来迎接它的是口哨声、欢呼声和挥舞的各色手绢。它最终在离岸几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船舷的炮口缓缓升起,瞄准了抗议的人群。
不是空空如也的礼炮。货真价实的炮弹被推进炮膛,对准那些曾经为着礼炮的打响而欢呼雀跃的人们,他们也许不惧怕长枪黑洞洞的枪口,却被这八门大炮的炮口给吓得魂飞魄散。在那个夕阳如血的下午,码头再一次经历了地狱般的混乱,抗议者东冲西撞,在沉默的大炮下哭喊嚎啕。人群被驱散了,直布罗陀再次进入了宵禁。第三日,仍有人试图在港口聚集起来,但那艘巨舰始终停靠在码头,炮口森森地指着上面的人群,散发无声的威慑。
第三日的傍晚,旅馆的小厮给波诺伏瓦先生送来了一封信件,用紫色的蜡封着,蜡封之下还缀着一绺鲜红色的流苏,很是考究。这三日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结束,却没有想到它会以这样一封雅致的信件的形式到来。那小厮对他的态度比平时更为恭敬,连连鞠躬,仿佛现在才发现这位小费给得慷慨的老爷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然而学者先生没有注意到门房态度的变化,只是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展开信纸。
——一封请柬。信上用西班牙语和英语两种语言,恭敬地邀请波诺伏瓦先生于明日七时,前往费德里戈·普里埃托先生举办的海上晚宴与舞会。这将是直布罗陀正式成为殖民地以来最为盛大的宴会,请柬里如是说道,语气很是官方,仿佛若有所指,但又难以寻觅其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
战争无法解决的问题,跳舞可以解决。老梅特涅⑥曾经如是相信,他在那些冗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舞会上,在错综复杂的社交礼仪和没完没了的华尔兹中,将整个欧洲的秩序给重新安排了一遍,一切都整整齐齐如他所愿。想必直布罗陀的乡绅从老梅特涅那里得到了灵感,也想把暴力无法解决的问题放到舞会上来谈判。只是这出海上的舞会注定会在波浪上飘摇不定,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否能够最终兑现,也完全是未知数。英国皇家海军的钢铁巨舰仍然停泊在港口,象征着他们所反对的当政者的绝对权威。读着这封措辞微妙的请柬,学者先生不住地摇着头,为乡绅们想当然的计划而感到可笑,但他如同几日之前那般,选择了接受这个邀请。
他无论如何也想再见到亚瑟·柯克兰一面。
离舞会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就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他很清楚自己从头至尾只是个局外人,却莫名其妙地比众多在请愿书上签了字的乡绅老爷更深地卷进了这场风暴。在他们躲在自己的宅子里袖手旁观动丨乱的时候,他还在试图拉回一个小裁缝。他痛恨自己的无知与无能,却止不住要牵涉得更深。他从行李箱里寻着了一条天蓝色的丝绸发带,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人苍白憔悴的脸庞,叹息了一声,抬手将自己的金发束了起来。
按照请柬里的指示,他来到了直布罗陀商会的门前,那里有马车将他送往舞会的地点。一艘庞大的商船已经泊在了港口,不远处就是那个钢铁的怪物,这其间的微妙张力,就算是不明真相的局外人,也能再真切不过地感受得到。船下已聚起了几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乡绅太太,她们都身着英式的厚重宽摆裙,层层叠叠的袖子在她们裸露的白皙肩膀下堆积着,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鲜艳的羽毛。和她们丈夫相似的是,她们身上的时尚符号紧紧跟随着宗主国,完全摒弃了西班牙本土正流行的黑色头纱和扇形装饰。这些夫人们热络地打着东方风格的扇子,高声谈笑,神色欢愉,仿佛这个港口在前几天从未发生过暴丨动,一切都会在即将开始的舞会中烟消云散。
波诺伏瓦先生朝她们走去,微微颔首,向她们致敬。几位夫人用扇子遮着娇艳红唇,轻笑着窃窃私语,不知是在谈论他的不合时宜的衣着,还是在谈论他的不合时宜的出席,或许两者皆有——他那件宝蓝色绣金线的宴会礼服,早已濡湿了他的鲜血,被罗维诺点把火给烧掉了。他此刻穿着的是那件曾经用来哀悼即将走上绞刑台的强盗加西亚的黑衣,这一袭沉沉黑衣在盛装舞会的场合显得如此突兀,仿佛他的哀悼从未结束。
他的哀悼确实从未结束过。先是为着强盗加西亚,再是为着死在踩踏事故中的九个亡者,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虽系着那同一根天蓝色丝绸发带,却再也不复十五年前的青春年少,盛气凌人。
他在众多夫人们炽烈却又值得玩味的目光中登上了商船,却感觉到还有一束目光自船上投来,他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安东尼奥,或者应该称他为费尔南德斯·加里埃多老爷,正站在船舷边远远地望着他。很难描述费尔南德斯老爷那时那刻的表情,他那张不被岁月所侵蚀的面庞上隐隐流露出挣扎的神色,他似乎想要对着他微笑,却被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得苦痛,那微笑便逐渐演化成了某种痛惜和愤怒的神色,然而这种变化只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最后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费尔南德斯老爷身边没有那位艳光四射的夫人的陪伴,不知道总是挽着他胳膊,趾高气昂地打着黑丝金边扇子的吉达那究竟去了哪里。只要想到拉罗洛和她的黑色长斗篷,波诺伏瓦先生的心底便会骤然沉下去。
商船外表看似朴素,内部装潢却华丽如同佛罗伦萨的碧提宫⑦。费德里戈老爷不动声色地将他多年的艺术品和古董收藏摆设在会客厅之内,佐以简洁优雅的白金色调,叫人不禁想要称赞这个富商的品味。晚宴开始前,数十位宾客们聚在这个穹顶略显低矮的会客厅里,便可以欣赏主人那些以风景画为主的藏品,这其中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幅威廉·透纳⑧的画作,描绘的都是壮阔的日落海景,与此时此景相得益彰。然而无论主人如何卖力地讨好客人,阴沉沉的雾霾仍在无形中笼罩着几十位乡绅老爷太太。
那最重要的人物,直布罗陀的总督老爷,并没有出现在会客厅里。他是否接受了主人的邀请,今晚又是否会现身于宴会之上?对此宴会的主人没有进行任何解释,他只是泰然自若地在男女宾客之间周旋着,不时高声大笑,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刚步入成年,另一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模样,全都身着繁冗厚重的盛装,拖曳着长长的绸缎裙裾,犹如插满了华丽羽毛的雏鸟,倒是显出了几分紧张,过于殷勤地朝着客人微笑,仿佛这场舞会对她们将来的命运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然而费尔南德斯老爷在会客厅里始终不见人影,他和他的夫人一样,悄然消失在了这艘大船上,让人怀疑费德里戈老爷是否真的邀请了这对伪装的夫妇。
商船已在不知不觉中驶出了港口,朝着黑暗的海面不紧不慢地行去,载着一船心思各异的人们。晚宴的气氛仍然沉闷,主人身旁的主宾之座,竟然始终空着,仿佛在暗示着什么。用餐期间无人交换过多的言谈,费德里戈老爷的长女慌张得把酒杯泼倒在了桌上,暗红的酒渍在雪白的桌布上蔓延,刺目如同血迹。当乐队奏响了轻快的圆舞曲,漫长舞会的序幕拉启的时候,这种沉闷的氛围仍然无法被驱散,女主人接受了一位男宾的邀请,率先进入了舞池,在正中央缓缓地旋转着,地板随着海平面的起伏而微微晃动,他们的舞步却稳健如常,如履平地。那两个雏鸟般的女孩仍在左顾右盼,明眸生辉,似乎在期待着谁能够来邀请她们。
忽地舞曲戛然而止,宾客们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费德里戈老爷的长女却展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用指尖抚了抚额角边精致的黑色卷发,便朝着进入舞会大厅的那位尊贵的客人迎了上去。但她很快就被客人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给震住了,那些配着短统枪的红衣士兵默不作声,训练有素地将整个舞场围了起来,之后便牢牢站定,像在墙角边树立了十几尊会呼吸的雕像。那位众人期盼了许久的尊贵宾客,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上前牵起主人家长女的玉手,在手背简略地印下一吻。
“抱歉让您久等了,费德里戈小姐。”直布罗陀的总督老爷如是笑着说,声音清澈透亮,不似已入而立之年,但语气中并无几分笑意。主人家的小姐慌忙回以屈膝礼,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纷纷向他行礼,无论是出于畏惧还是敬意。原先坐在扶手椅上的波诺伏瓦先生也站起身来,想要垂首致敬,却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水晶吊灯的细腻光线下,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亚瑟·柯克兰了,青绿色眼眸柔和一如往昔,那是约克郡的山林初春的颜色。
他抬起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右手,食指只比划了个细微的手势,临近的一个士兵便小步跑到乐队边,低声报出了曲名。乐队指挥一激灵,啪地一敲指挥台,小提琴手奏出了一段婉转悠扬的旋律,竖琴的拨弹随之而进。
——亨利·珀赛尔的《美人,汝爱之景》。⑨费德里戈小姐紧张得浑身僵硬,由总督老爷牵着手,小步滑进了舞池,而几位宾客也在舞池里排开了两队的阵形,准备开始跳方阵舞。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则像是被锁在了舞池边上,想要移动双腿,却动弹不得。
那是他少年时常在英国跳的一首曲子。他曾在塞维利亚市政厅的舞会上,对不无好奇的乡绅太太们这样说着。他没有说出的话是,那也是他教那个绿眼睛的少年跳的第一首曲子。
啊美人,汝乃爱之景。
① 阿里阿德涅,古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国王的女儿;忒修斯,传说中的勇者与雅典国王。忒修斯在年少时作为贡品被送到克里特岛,要献祭给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诺斯,阿里阿德涅在他进入米诺陶诺斯的迷宫之前赠予他线团,助他走出迷宫。后两人为了逃避海神的诅咒,逃离了克里特岛。伊瑟,欧洲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爱尔兰公主;特里斯当,英格兰康沃尔王国的骑士。特里斯当为康沃尔的马克王寻找美丽的金发公主,后来寻到了伊瑟,将其带回国的船上,两人因为误饮了催情的毒酒而爱上对方。弗兰切斯卡(1255-1285),意大利拉文纳的领主吉多·堂·坡伦塔之女;保罗(1246-1285),意大利里米尼的领主乔瓦尼·马拉特斯塔之弟。弗兰切斯卡被其父许配给里米尼的领主,但她心属领主的兄弟保罗,两人情投意合,暗中幽会多年,后被乔万尼发现并杀死。他们的爱情故事被但丁写入《神曲》。
② 埃勾斯之子,指的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勇士忒修斯。其父是雅典国王埃勾斯。
③ 在名字与姓氏之间有个de(音译为“德”),是法国贵族阶级的象征。在中世纪的骑士时代,贵族的姓氏往往是领地之名,在名字和姓氏之间加上de,意味着这是某个领地的老爷。后来这种传统被逐渐淡化,法国大革命之后,一些贵族为了避嫌或表示心向共和,主动将自己名字中的de去掉。
④ 耶罗米尼斯·博斯(1450-1516),文艺复兴时期的尼德兰画家,以描绘光怪陆离、荒诞可怖的地狱景象而闻名。他在画作中大量运用复杂抽象的宗教符号,是为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启迪者。“极乐花园”指的是博斯的代表作“Tuin der lusten”,又译为“人间乐园”。
⑤ 抹大拉的玛丽亚,《圣经》中记载的耶稣的忠实追随者。《路加福音》第七章有载,她用忏悔的眼泪清洗耶稣的双脚,并用自己的长发擦干。
⑥ 克莱门斯·文策尔·冯·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外交官,1821-1848年间担任奥地利帝国的首相。他是神圣同盟和四国同盟的核心人物,召开了维也纳会议,确立了欧洲的以正统主义为核心的均势体系。
⑦ 碧提宫,位于意大利佛罗伦萨阿尔诺河畔的宫殿,是为美第奇家族的府邸。
⑧ 威廉·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学院派绘画的代表人物,擅长用水彩描绘水和空气的微妙色彩变化,以景色壮阔的风景画而闻名于世。
⑨ 亨利·珀赛尔(1659-1695),英国作曲家,英国巴洛克时期音乐的集大成者,其代表作有声乐作品《圣塞西莉亚节日颂歌》,歌剧《狄朵与埃涅阿斯》等。《美人,汝爱之景》即出自于《圣塞西莉亚节日颂歌》。
这篇本是送给 @光砾旋梯 去年的生日礼物,但生生被我拖到了今年春天,天蝎座的基友就这么被我拖成了白羊座,实在是万分抱歉!(土下座)这声生日快乐虽然到得太迟了,但是请相信我是真挚的!
本节可以算是法英专场,虽然有点不怎么明显。总督姥爷出场不太多,不过请相信他一直在军舰上用望远镜看着我们的主人公(喂)。法英跳舞的这段情节本来是在番外篇里的,不过因为懒没有写出来(。)如果大家记得剧情梗概的话,是这样的:
时值1812年,柯克兰侯爵家的亚瑟少爷正为一件事苦恼着,他马上就要参加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舞会了,却怎么也跳不好时兴的方阵舞,总是担心踩着小姐们的纤纤玉脚,失了礼仪。就在这个时候,借住在侯爵宅邸的法国流亡贵族波诺伏瓦家的少爷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波诺伏瓦家从1806年开始在柯克兰侯爵的政治庇护之下生活,所以他们家唯一的孩子对于亚瑟来说是亦兄亦友的存在,只是平时因为身份地位的差异,不便过于亲近。藉着学习跳舞的机会,亚瑟终于得以进一步了解这个年长他三岁,漂亮得曾让他误认为是女孩子的流亡贵族少年,日后诀别的悲剧种子就此埋下……
之后的几节就会进入故事的关键点,群戏会很多,如果大家觉得群戏不够好看,那是我笔力不足的问题,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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