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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5.3

    三.布尔少校轶事二三则

     

    醒来的时候,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觉着自己像是在阿尔卑斯山上摊平四肢躺了一整夜的米克俄梅加①,浑身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疼。他瞪着头顶积满陈年灰尘的床幔,过了许久,才想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场献祭鲜血的巫术是否只是一场梦境?他慢慢地起身,朝床底张望,瞧见了那杯盛满了灰烬,还掺杂着安东尼奥指尖的一滴鲜血的巫器。他犹疑了片刻,伸手将它取了出来,也许是他的错觉,杯中浑浊的水的颜色看起来比昨晚更深了一些。

    上帝啊。他在胸前迅速地画了个十字,本能地想把这杯异教徒的巫水给泼到窗外去,但他凝视着那变幻不定的灰黑色水面,还是俯身把它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如果上帝也无法救赎他,那末就让撒旦的门徒试一试罢。

    洗漱过后,他觉得精神好了些许,持续折磨着他的内在的疼痛似乎也得到了缓解。也许安东尼奥那颇有点滑稽的巫术真的管用呐。他这么想着,不自禁地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人的面容依旧苍白,深蓝色的眼珠在愈发灼目的晨光下近乎透明。

    他叩响了隔壁罗维诺的房门,满心期望着年轻人能够跟他开门见山地谈一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安东尼奥把罗维诺交给了他,使他成为了这个年轻人的保护者,他的肩上也就背负起了让恶名昭著的强盗加西亚顺顺当当地脱离流亡生涯,重新以瓦尔加斯家族继承人的身份来生活的责任。然而罗维诺在客船上毫无征兆地跟他谈起了两千年前的本都国王给自己服下的剧毒,还透露了一件计划要在直布罗陀做的“大事”,让他隐隐产生几许不祥的预感。若不是被英国军舰的猛烈炮击给打断了谈话,他必定要追问罗维诺说的那件大事究竟是什么,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断断续续叩了十几下,也未见门内有丝毫动静,显然年轻人早已离开了房间。波诺伏瓦先生只好将一张纸条塞进门缝,提醒罗维诺在晚上十点与他在旅馆碰头。之后他便差遣门房叫了辆马车,前往码头办理出入境的许可证,一路盘算着是否应该顺便买上一张前往马赛的船票。离开的念头让他感到痛苦,但他很清楚自己与这片炽热的红土分别的时刻终究会来临,他只不过是在无谓地拖延时间。

    “波诺伏瓦先生?”海关的官员隔着长长的走廊高声叫他的名字。他穿过嘈杂的人群,朝那个蓄着时兴的小胡子的官员点头致意。

    “您该不会就是那个波诺伏瓦老爷吧?”小胡子男人低头看了看他的材料,又抬起脸来,带着几分怀疑和十足好奇的神色盯着他,那神情让他想起在曼图亚的郊野考古挖掘的时候总会碰着的土拨鼠,无害而又恼人的小家伙。他出于礼貌回应道:“不知您所说的那位先生是什么来历?”

    “喏,”官员索性放下手中的材料,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前些日子在《每日评论报》②刊登的文章,说的是来自法国的男爵老爷在科尔多瓦神秘失踪了,圣多明尼各会还在城里到处张贴了寻人启事,找了半天,也没人晓得他们到底找着了没有。难不成您就是那位男爵老爷?”

    他一时哑然,不知是应当赞叹西班牙新兴的媒体的时事性,还是应当感激圣多明尼各会的神父们对他的关切,看来他们在他养伤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他的不辞而别想必是给那些侍奉上帝的好心人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只能摇摇头,苦笑着答道:“我想您大概是认错人了。”

    “不会有错!”小胡子男人睁圆了土拨鼠似的眼睛,越发炯炯有神起来,他的声音引起了几个在旁边百无聊赖嚼着烟叶等待材料签批的海员的注意,“您那金发就跟报纸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眼看着那几个海员像嗅着蜜的蜂群一般嗡嗡聚过来,他赶紧俯低身子,对海关官员说材料改日再取,就转身离开了。那官员还在他身后兴奋地朝不断聚集起来的人群嚷嚷道,“瞧呐瞧呐!那个失踪的贵族老爷原来在直布罗陀呐!”

    好奇的、艳羡的、嘲讽的目光在他身后织成了一道炽热的网,恨不得把他给罩在网里头好好看个仔细,他变得步履维艰,仿佛那张网本身也具有了重量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直至匆匆钻进马车的车厢,他才把自己扔到肮脏的暗红色座垫上,长舒了口气——谁能料到报纸在这块殖民地的普及率竟有如此之高?当安达卢西亚人还需仰仗街头巷尾的传言和官家张贴的通告的时候,直布罗陀人已经开始对政府新近出版的报纸津津乐道了起来,看来这座繁忙的港口每日吞吐不息的不止是船舶货物,还有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只是在这股信息的洪流之中,还掺杂着他自己的令人哭笑不得的轶闻,关于一位消失于科尔多瓦的古城墙之外的男爵老爷,人们会有什么样的猜测?是遭遇了强盗?或是遭遇了爱情?谁又能想得到事实永远都比猜测的要更加荒诞离奇?

    他摇了摇头,掀起马车前座的皮帘子,扔了几枚硬币到车夫的座上,然而车夫只是不紧不慢地在车座边敲了敲烟枪,把硬币一枚枚地捻了捻,收进口袋里,才吐出几个烟圈说道:“老爷,别急,再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波诺伏瓦先生朝车窗外望去,只见天色碧蓝通透得像是吕内维尔的瓷窑里烧出的钴蓝色陶瓷③,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影子。然而车夫言之凿凿的语气,又不能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开口要问,车夫却只是重复着那几个字,再等等,再等等。就在我们的学者老爷的耐心要耗尽的时候,窗外簌簌飘过了几爿阴影,不过眨眼间的工夫,铺天盖地的各色传单就在码头抛洒开来,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啊咧,这就是咱们这里的雨。”车夫把烟枪别在腰带上,随手在空中抓了一张传单,透过前窗塞给波诺伏瓦先生,还不忘吹上声响亮的口哨,“您瞧瞧,今天的还挺带劲。”

    我们的学者先生只用一眼就瞧见了传单上的插画,笔调很是古怪滑稽,画的是一个穿着双排扣制服的小矮子正在割下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人的脑袋,污血四溅,尽管两个人物的脸上都挂着夸张的表情,那扭曲的幽默感却无法让他的嘴角扬起弧度。他满心疑惑地接过了揉得皱巴巴的暗黄色传单,展开一看,标题赫然用西班牙语写着“布尔少校之轶闻”。这种纸质低劣的传单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在他刚回到巴黎的头几年,街头巷尾总是时不时地飘洒下来这种来路不明的小单子,上面印着的不是反对复辟的波旁王室的口号,就是嘲讽塔列朗之流的旧朝权贵串通外国势力搜刮民膏民脂的讽刺画④,上头找不到署名,仿佛隐藏在这张传单之后的可能是许多人,或者是任何人。他眉头紧锁,只来得及匆匆扫上几眼,车夫就啪啪挥起了马鞭,声音响亮地嚷嚷着:“走咧!走咧!”

    他的马车在遍地狼藉中横冲直撞地闯出了码头,一头扎进街巷,剧烈的颠簸中,传单在他的手里再次被揉成一团,他冒着被从车厢里甩出来的风险,紧抓着窗框探出脑袋,只见暗黄色、深紫色、褐红色的纸片仍在四处飘荡,沾在悬挂的衣物上,浸在污浊的泥水坑里,把这番俗艳灼热的殖民地景象变得更为混乱。两匹马发出一阵嘶鸣,被缰绳勒得扬起前蹄,学者先生从车厢的这一头滚到了另一头,惊魂未定地扯开皮帘,正好瞧见车夫心满意足地把烟枪重新塞回嘴里,老爷,咱们到了。

    ——“布尔少校到底是谁?”他喘了几口气,总算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方却只是叼着烟嘴,挠了挠被晒得黝黑的后颈,咧着嘴笑了起来。您说呢?

     

     

    约翰·布尔。这就是那个穿着双排扣制服的小矮子的名字。

    他拿着那张早已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传单,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直布罗陀午后的暑气蒸腾翻滚着扑进这带霉味的房间来,还掺杂着街道上热气烘烘的马粪味儿。然而他对此全然不在意,蓝眼睛只是盯着传单上那幅血腥的插画。他将布尔少校的故事反复读了三遍,这是他第四遍阅读这个充满了文法错误、遣词造句也十分糟糕的故事,他已经可以下意识地把某些段落复述出来了:

    “布尔少校转念一想,为何不这么做呢——只要他能够说服阿夏人接受他开出来的条件,他就可以结束这场经年累月的战争,还能做到让他自己和阿夏人都十分满意。至于他的长官会怎么想?他是不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的,毕竟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是不能对他的决策提出多少异议的。”

    “我把他的尸体交给你们,但是你们得把他的头颅还给我。布尔少校对阿夏人遣来的使者这样说,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下来的姿势。使者感到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是打算要把这些穿制服的人的头头儿的脑袋割下来顶在木桩上四处炫耀的,之后再做成一个酒杯则更好。你们这些白人又不喜欢拿这玩意儿来做酒杯,给你们拿去岂不浪费。使者抗议道。然而布尔少校却很有一套方法,他说,我要把这玩意儿拿回去给我们的国王看,他的胆子特别小,看到死人脑袋就能吓得魂飞魄散,这样他就不敢往你们这里继续派兵,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我也能过上好日子。”

    “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行。布尔少校心中早已有了数,他在军号吹响后一直紧紧跟在自己的长官后头,盯着他冲向阿夏人的阵线,砰!本该打向阿夏人的子弹朝着他的长官的背后飞过去,多么壮烈的场景!总督从马上摔了下来!布尔少校这一方的军队马上陷入了恐慌,他却很沉着,让他们马上撤退。总督怎么办!士兵们问他。他已经死了!他答道。”

    “谈判进行得很是顺利,布尔少校允诺把‘鬼魂角’之外的其他土地都拱手让给阿夏人,阿夏人高兴了起来,就把那个倒霉鬼的脑袋装在木盒子里,送到了布尔少校手上。他打开一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分毫不差,就爽快地签了协议。他知道这个玩意一旦送到国王面前,他就可以在国王的御座下痛哭失声,请求国王原谅自己未能尽到保护总督的义务,然后宣称只有自己才能够让阿夏人乖乖俯首陈臣。”

    “布尔少校这件事做得很是漂亮,他让阿夏人很是满意,让他自己也很是满意,甚至国王也为他千里迢迢送回总督首级的善举而感动,扯过首相的衣襟,鞠了一把热泪。让我们为敬爱的布尔少校喝彩,他的成功,今日也要在我们身边重现。世上并无善行与恶行之分,布尔少校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就是上帝。”

    他叹了口气,把传单放在桌上。一个叫做“约翰·布尔”的军人,来自于一个名为“安杰利亚”的国度,在一个叫“鬼魂角”的地方服役,跟名为“阿夏”的当地部族相互勾结,杀死了自己的长官,而这位长官也是“鬼魂角”的总督。他很确定这故事本质上就是个政治寓言,里面的化名都有所指,为的是讽刺某位当权者。

    然而让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寓言本身的尖刻与血腥,而是它与罗维诺所说的“那件大事”之间的关系。就连傻子也看得出,现在整个直布罗陀都处在一种微妙的政治气氛里,而那个年轻的强盗还要在山雨欲来之时做出惊人之举,难道他所谋划的那件大事,跟这个当权者有什么关系?某种难以解释的预感攫住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这位不择手段的“布尔少校”与罗维诺联系起来。

    为了缓解焦虑,他拉响了招呼门房的铜铃,不一会儿小门倌就麻利地跑了上来,戴着形状滑稽的方型呢帽,问波诺伏瓦先生有什么要吩咐的。他拿起那张传单,示意门倌给他去城里再找上几张以前散发过的类似传单,却眼见着小厮的脸发白了。“老爷,您要是闷得慌,我可以给您找些报纸来读读,英国和法国的报纸都有的,这传单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没什么好读的。”甚至在法国学者拿出一枚索弗林⑤之后,他的脸色也没见有什么好转,不过他还是用牙咬了咬那枚黄澄澄的金币,总算挤出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我给您找找店里还有没有剩下的传单。如果去城里找,可是会被军官老爷用马鞭抽打的哩。”

    索弗林的魔法,终究还是让小门倌神奇地变出了好几份传单,他做贼似地一路小跑进来,从外套里掏出几张明显已经被摸了许多次的纸张,塞进学者先生手里。打开一看,满眼皆是活色生香的画面,布尔少校显然在阿夏人的部落得到了良好的礼遇,那些臀部混圆、肤色黑如紫檀的姑娘叫人一看就血脉偾张。小厮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他只留下了这些传单,而波诺伏瓦先生心照不宣地朝他点点头,让他退下。

    读完这些传单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它们不过是关于布尔少校怎样在阿夏人的土地上强取豪夺,侵占妇女的种种丑闻,有一张传单甚至通篇都在绘声绘色描述这个穿着制服的小矮子怎样跟阿夏人最漂亮的姑娘玩“藏香肠”的游戏,看完之后波诺伏瓦先生都不知道是应该羡慕还是同情这位被恶毒嘲讽的当权者——毫无疑问他艳福不浅,阿夏人的姑娘姿态狂野如同一头矫健的黑豹,但是他被描写为一位饥渴的不举者,最终遭到姑娘的无情奚落,只能悻悻离去,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形形色色的轶闻,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波诺伏瓦先生沉思道。旅店小门倌带来的几份传单,又提供了几条新的线索:阿夏人有着乌黑的皮肤,所以“鬼魂角”很有可能位于非洲的海岸线上。这位布尔少校先前应是在非洲的殖民地担任要职无误。他与新来的直布罗陀总督,争议颇多的“非洲之星”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他们就是同一人?

    这些疑问让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感到头疼,他仍然看不出这些言语肮脏的政治寓言与罗维诺之间会发生什么关联,他所熟知的那个强盗加西亚,总是会刻意避开人多的场所,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更不可能会去掺和政治方面的破事。然而罗维诺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甚至是安东尼奥说的那句“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事儿”,又让他感到有几分蹊跷。

    只是想到安东尼奥,他就觉得胸闷气短,腹部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多可笑啊,他自嘲道,爱情留给你的也只剩下这些创口而已,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后亦然。

    他摘去丝绸领巾,脱下外套,换上柔软的便鞋,又向楼下的门房讨要了一顶无边的男式呢帽,好把自己那头过于扎眼的金发给遮起来,便慢悠悠地出门散步去了。新鲜的空气兴许能够治愈爱情的创伤,不过还是酒精效果更佳。

    踱往酒馆的路上,他不得不注意到,原先还漫天飞舞的传单,只过了几个小时就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痕迹。到了昨日那个酒馆之后,他惊讶于那几个衣着得体的商贩仍在那里,而且一眼就认出了学者先生,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伪装得很好,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美雅是破旧呢帽遮挡不住的,反而他的衣着越是破旧,面容越是憔悴,越是显出某种濒近绝望的动人来。

    这些商贩很是热情地上来问候他,他也礼貌地朝他们致意,问起他们今日是否碰到了“直布罗陀的雨”,他们却都默不作声了,还是领头的那个人打破了沉默,要请波诺伏瓦先生喝上两杯。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也就快快活活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再次投入了酒神巴克科斯的怀抱。

    但他并没有忘却跟罗维诺晚上十点钟见面的约定,一番畅谈过后,几杯雪莉酒已经下肚,他便打定主意要向这些可亲的绅士们告别,就在此时,一位商贩攥住他的衣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领头的那个人朝那商贩使了使眼色,他便松开了手,变成一次挥别。学者先生就这么离开了酒馆,心里却还在暗自嘀咕,为何在直布罗陀这弹丸之地,每个人心中都像是隐藏着秘密。他要说这块海上的巨石是被秘密所包围着的,再强劲的海风再炽烈的骄阳也没法驱散迷雾。

     

     

    旅店门厅里的落地大钟正好敲过十响的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间的大门。屋内一片昏暗,他摸索着碰到了油灯,还未点上火,却冷不防被窗边的黑色人影给吓得不轻。

    “您回来了。”黑影开口道。是罗维诺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掉落在桌面的火柴,擦亮了油灯,这才看到年轻人正坐在窗边,左手胳膊肘抵着窗台,仍然穿着那身朴素典雅的大户人家少爷的行头,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维苏威火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着这父子俩倒是都不喜欢从正门进来,也不喜欢以平常的方式开始一次谈话。

    于是他重新拾起自己在蒙蒂利亚山区农舍里的姿态,一位考古学者对一位年轻的强盗,如同卑微的臣民向傲慢的君王致敬,他朝年轻人行了个躬身礼,正想用意大利语问候他晚安,却看着罗维诺抬起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盯上我了。”年轻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声线因为焦虑而绷得紧紧。

    这唐突的事实让法国学者怔愣了片刻,他靠着沙发扶手慢慢地坐下,示意罗维诺过来:“请您冷静片刻,瓦尔加斯先生。他们是谁?”

    年轻人仍然维持着那个手肘搁在窗台的僵硬姿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变得足够坚强。“我不知道,”他的脸庞在油灯摇曳不定的光线下看起来更为阴沉,“我在枕头下塞了一封空白的信件,装在用蜡封好的信封里,如果哪个家伙要搜查房间,必然要动这封信。现在这鬼玩意儿被动过了,就算他们重新把蜡封上我也看得出来。”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强盗加西亚,如同被囚的野兽般随时准备着逃亡,也不把信任交托给任何人。学者先生这般想道,但还是试图用言词安抚年轻人的焦虑:“您是否考虑过这可能是门房的恶作剧?”

    罗维诺放在窗台上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些:“如果是下人干的,他们不可能只对一封信有兴趣。我在壁炉上的花瓶后面藏了些钱,看他们是否会中套,但那些该死的票子都还好好地放在那里。至于那些门倌,他们只会指着圣母像发誓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一看就有鬼。”

    一个预先设下的双重陷阱。显然“他们”已经掉了进去,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屑于隐藏搜索的痕迹?波诺伏瓦先生皱起了眉头,思考着这些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的目的究竟会是什么。但罗维诺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年轻人站起身来,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快,检查一下您房间里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动过,一刻也不能耽搁。”

    很快法国学者的行李箱就被心急的年轻人打开,行李被一件件地取出来翻找。暗自思忖着自己除了考古用的工具和几本埃尔泽维尔版的史书⑥,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波诺伏瓦先生不紧不慢地单膝跪在地面,帮着罗维诺检查清点。但随着行李箱逐渐被翻得底朝天,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越来越苍白,最后他不得不向后仰去,用双手支撑着坐在地上,前额沁出涔涔冷汗来。

    “考古笔记。”他喃喃道,“唯一的一本笔记不见了。”

    罗维诺顿了顿,并没有停下手上的翻找,他仍然坚持着把每一件行李都取出来,直到行李箱里什么也没剩下。然后他又像是飓风一般,把整个房间都搜了个底朝天,最终确认除了那本笔记之外,其他东西都还好好地呆在原先的地方,这才重新坐回窗台边上,恢复了那个如同油画上的中产阶级商人般的僵硬姿势。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像是某种具有形体的物体,牢牢地占据着他们之间的空间,甚至让时间都变得滞缓了起来。“他们在找写有字的东西。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狗屁。”罗维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学者先生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比先前更加干涩,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那本考古笔记里都写了些什么,一个天性浪漫的法国贵族是不会错过在里面记录自己考古的时候巧遇鼎鼎大名的强盗加西亚的故事的。然而他不会知道的是,那本笔记里,还记录着一段绝望而疯狂的爱恋。他更不会知道,里面有多少页是用凌乱的字迹,胡乱地涂抹着同一个名字。

    “书信和笔记于他们而言只能有两个用途,一个是知晓我们之前做了什么,一个是预测我们即将做些什么。”波诺伏瓦先生喘了喘气,想从地面上站起来,但是努力了几次终告失败,他便认命般地盘腿坐在地上,抬起头望着年轻人。

    罗维诺冷不防用拳头敲了一下窗台,眉头紧锁。“操他娘的,这鬼地方呆不下去了,”他终究还是卸掉了在学者先生面前的彬彬有礼的伪装,从牙缝里挤出连串的粗话来,“今晚我们离开这儿,我有个弟兄的地盘,他们应该一时还找不着。您明早就走,搭最早一班商船离开直布罗陀。”

    “恕在下多言,瓦尔加斯先生,您仍要留在直布罗陀?”法国学者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波澜不惊,“如果出了什么事——这只是一种假设,在下应当可以为您提供担保。”

    “学者先生,他们也盯上您了。”年轻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那模样仿佛是在看着某个从旧时代爬出来的迂腐而老朽的幽灵,“您觉得在这个该死的殖民地担保制度会有什么作用?”

    “这取决于您打算在直布罗陀做些什么事情。只要咬定那本考古笔记里的记录都是文学创作,您跟强盗加西亚毫无关系,就可以抹消证据。”波诺伏瓦先生回答道,他的声音非常虚弱,却透着坚决的意味,“强盗加西亚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必要被复活。在下要做的事情就是保证瓦尔加斯家族的后人能够在这里,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将那个埋葬在甘地那圣玛利亚教堂后的无名家族重新带回世间。只要您是走在这条复兴家族的轨迹上,我的担保就能起到作用。我相信这是您所希望的,也是您父亲所希望的。”

    妈的。罗维诺从齿间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听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他看着学者先生的眼神变了,从难以理喻的神色变成了暗自燃烧的怒火,他的深褐色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中熠熠闪光,愤怒让这双瞳眸添上了异样的色彩。“那个混账从来不是我的父亲,他对您说的话,您一个字也不要信。听明白了吗?波希米亚人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做得了准的,今日他跟您说了这样的话,明日他可以跟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再说上一遍,还能说得更加诚恳,更加动听,去他妈的波希米亚人!”

    这番直白的发言让我们的学者先生哑口无言,他自己也很清楚那黑发绿眼情人的话语里到底有几分真实始终值得怀疑,但情感总是能够战胜理智,让他选择去相信那些带着卷舌音的呢哝情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跟年轻人争辩跟他的养父有关的话题,但罗维诺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年轻人扬起下颌,语气里透出一丝残酷的悲悯,“那个混账很懂得该怎么利用你们这种什么也不懂的老爷。您去过塞维利亚,应该听过那里有这样的传言,一个塞维利亚富商上了他的套,被他骗得身败名裂,只能举家迁往南美。后来市长下了命令,只要是在塞维利亚举办的舞会,波希米亚人都只能戴着面具出现,不然又会有新的倒霉蛋出现。他跟您说什么复兴瓦尔加斯家族的鬼话,无非是想让您掏些钱帮助购置地产罢了,您还信以为真了,哈!我再清楚明白地跟您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您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比起那些搜查您房间的人来,那个混账还要危险得多。他是能够把人带下地狱的。”

    他始终用的是意大利语,语速快得叫人心悸,然而波诺伏瓦先生已经听不到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两耳嗡嗡作响,他回想起自己借住在塞维利亚市长家里的时候,跟打扫房间的女仆的对话——“市长先生好像认准了那些人脸上有不祥的符号,一定要遮起来。要我说呀,茨冈女人的脸是该遮一遮,她们的黑眼睛真能勾魂儿!可是男人的脸遮来又有什么用?”

    那副点缀着羽毛的黑色面具的秘密,竟是来自于这样一起丑闻。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他眼前揭开,并且与诸多事件连为一幅完整的图景,描摹出了波希米亚人蔑视所有法律与道德的天性。

    他下意识地捂住腹部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冷汗迅速浸湿了后背,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就要倒下去。罗维诺从窗台边跳起来,大跨几步走到他面前,猛力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变得清醒了些许。他抬起因为疼痛而变得模糊的蓝色眼睛,注视着这个即使被怒火燃烧得几乎丧失理智,但仍然焦灼地望着他的年轻人。“我得留下来。”他用近乎耳语的音调说道,“不能让那份考古笔记成为对您和安东尼奥不利的证据。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感觉得到罗维诺攥着他的胳膊的手在无声地收紧。“那么谁也救不了您。”年轻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您会被罚入地狱。而您本来不应该在那儿。”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他平静地回答。

     

     

    又一个漫长难捱的夜晚,他在床榻辗转反侧,被内在的难以言说的剧痛折磨得无法入睡,眼前总是掠过旧时的幻象,仿佛痛苦越是剧烈,这些幻象就越是鲜明,只叫人贪恋它们的美好,迟迟不愿放手。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披散着满头金发活像个野孩子,骑着小马在约克郡的山野间飞奔,后边还跟着个高兴得咯咯直笑的小跟班,那便是他后来的情人。他看到了二十岁才初次见着祖国的自己,被壮美的大陆景色震慑得泪流满面,哭得仿佛离乡多年的游子。他看到了自己野外考古的场景,捧着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士兵的残破颅骨,如同手捧爱人头颅的玛戈王后⑦。他虽不能入睡,但又似乎并没有真正醒着,只是在当下与过往的夹缝间飘荡,直至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他生生拉回了现实。

    他艰难地起身,披上外套,心想着除了罗维诺那个孩子,还有谁会在这天色仍然晦暗的时候敲响他的房门。打开门一看,他瞧见了昨天的那个小门倌,头发乱蓬蓬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刚见着他就露出了毕恭毕敬的笑容:“老爷,有两位先生要找您。”

    于是那小厮就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来,他身后出现的那两个人,倒是相当出乎学者先生的意料——是他在小酒馆一起喝过酒的小商贩。为首的那个说话文雅的商人,此刻正提着一个文件包,严肃地看着他,而他的同伴,正是昨天离别之际抓着学者先生的袖子欲言又止的那位商贩。

    “早安,波诺伏瓦老爷。”为首的商人行了个礼,学者先生注意到他更改了称呼的名号,从原来的“先生”变成了称呼贵族用的“老爷”。这般唐突的变化让可敬的学者先生感到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快,这就像昨日仍然能够开怀畅饮的朋友,今日却突然对你百般礼遇,十有八九是另有所图。“这么早就打扰您,实在是非常抱歉。我们今日前来,是受了直布罗陀商会的委托,我们认为您如果能够加入这次请愿活动,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信心。”

    请愿?这个带有浓厚殖民地色彩的名词让波诺伏瓦先生摸不着头脑,他靠在门框上,开始尽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跟直布罗陀的政治扯上了关系,除了看过几张嘲讽时事的传单。然而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自然也无法胜任回想细节的任务。他只能哑声问道:“是什么请愿?”

    好在其他几个人都没有在意他的衰弱,只当他是清晨刚苏醒时的精神不振,说话文雅的商人从文件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这是请愿书的具体内容,请您过目。我们从海关官员那里得知,您是法国的世袭贵族,享有男爵的爵位,您若是能够在请愿书上签字,就能为我们的请愿增添分量。”

    看来那个如土拨鼠般好奇的小胡子海关官员,还充当起了直布罗陀商会的眼线的角色。波诺伏瓦先生无奈地接过文件,草草翻了几页请愿书,他对英国殖民地的制度实在谈不上熟悉,也没有多大兴致去阅读里面详细列举的英国法律里关于民众请愿的条款,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要向政府请愿什么?”

    那个商人顿了顿,眼神瞟了瞟小门倌,仿佛在犹豫是否要把这话在门倌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那小厮倒也机灵,朝他们鞠了个躬就蹬蹬跑下了楼梯。于是商人向前迈了几步,那模样像是要直接走进屋里谈,然而波诺伏瓦先生仍然斜倚在门框上,没有请他们进来的意思。他也就只好尴尬地清咳一声,压低了音量说道:“我们要求暂时中止总督的权力。”

    那位被称作非洲之星的新总督?波诺伏瓦先生听着只是摇头,请愿往往是为了争取某个权益,或是解决某些具体的问题,如果只是要求中止总督权力,这就像要求殖民地政府关门一般,几乎可以等同于蓄谋叛乱。直布罗陀商会竟然有如此大的野心,想要将总督从那艘钢铁巨舰上拽下来?还是说他们已经掌握了重要的把柄?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他还是不能做。学者先生就这么摇着头,将文件交还到商人的手中。“在下对直布罗陀的情况并不了解,贸然加入恐怕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眼看着好不容易找来的贵族老爷要拒绝,两位商人都着急了起来,他们一边用西班牙语说着恭维的话,一边将文件往法国学者的手里塞,没一会儿,文件就散开来掉了一地。出于愧疚之情,波诺伏瓦先生还是弯下腰,和他们一起捡拾这些恼人的纸张,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到某一页的时候,他像是被烧红的煤炭烫着一般,猛地抽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那张纸上,再清楚明白不过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们请求暂时中止直布罗陀总督亚瑟·柯克兰任期内所有权力,直至殖民地政府满足我们的所有要求并给出妥善解决方案为止。”

     

     

     ① 米克俄梅加,法国作家伏尔泰(1694-1778)的小说《米克俄梅加》的主人公,来自于天狼星的巨人。

    ② 《每日评论报》,1830年代的西班牙政府报纸,也是西班牙最早出版的报纸之一。

    ③ 吕内维尔,位于法国洛林大区的摩尔特-摩泽尔省的一个小镇,以出产高档瓷器而闻名。

    ④ 塔列朗(1754-1838),法国政治家及外交家,曾在路易十六的宫廷、拿破仑的王朝乃至复辟的波旁王室都担当外交大臣要职,总共效命于六届政府,政治手段老到狠辣,在欧洲各个大国之间转圜有余。

    ⑤ 索弗林,自1817年开始在英国流通的金币。

    ⑥ 洛德维克·埃尔泽维尔(1547-1617),荷兰的出版商,建立了莱顿最大的书店和印刷厂。今日荷兰的埃尔泽维尔出版社是以他的名字而命名。

    ⑦ 玛戈王后(1553-1615),法国瓦卢瓦王朝的亨利二世之女,纳瓦拉王国的亨利三世(即日后的法国波旁王朝的亨利四世)之妻。传言她在情人拉莫尔被斩首之后,将他的头颅收藏在一个缀满珠宝的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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