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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5.2

     

     

    二.非洲之星

     

    罗维诺·瓦尔加斯先生正为愤怒所灼烧。从他逐渐变成深褐色的眼睛里,法国学者读到了惊异、懊恼与不甘,却全都被熊熊的怒火吞噬。他攥紧了波诺伏瓦先生沾染污血的手,攥得骨节咔咔作响。

    法国学者并没有将手抽出,只是直视着罗维诺的双眼,如同在深夜的丛林里直视一头困兽。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年轻人就要挥拳招呼到他的脸上,手上的力道却猛然一松,罗维诺后退了几步,用略显疲惫的声调说道:“走吧,安东尼奥那个混蛋不会发现这事。我们在直布罗陀约好了分头行动。”

    说完他拔腿便走,脊背绷得紧紧。他用意大利语跟码头的挑夫们高声讨价还价,密集而富有侵略性的词语从他的齿间不断迸出,仿佛砰砰砰连发的子弹。波诺伏瓦先生用手绢拭去了掌心的血渍,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方沾血的丝绸折叠起来,塞进了左胸衣兜,然后抬首四望,希望能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安东尼奥他们的身影——阴沉的天幕下,举目皆是人影绰绰,高声嚷嚷着形形色色的语言,那么多种语言,西班牙语,英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波斯语,柏柏尔语,以及他辨认不出来的生僻语言,如同一出庞大无比的交响,各个声部之间全无协调之处,却又微妙地融合成某种嘈杂而又灼热的旋律。

    在这混乱如同旧约里描述的巴别塔的码头,他明白自己是没法找到那群波希米亚人了。紧接着,他被罗维诺塞进了一辆狭小的马车,年轻人自己骑着那匹栗色大马,朝旅馆赶去。马车摇摇晃晃地碾过失修的石板路,逼仄的街道从车窗外掠过,土黄色的楼房密密匝匝地攒在这方巨大的岩石之上①,楼房之间高高低低地悬挂着色彩俗艳的衣物,如同无数猎猎招展的旗帜。波诺伏瓦先生看着这光怪陆离的殖民地光景,沉默地坐在车厢里,沾了污血的手绢紧贴着他的胸膛,有如他的第二颗心脏,不断抽搐跳动。讽刺的是,胸腔内的那颗心为了生命而跳动,而胸腔外的这颗心为了死亡而跳动。车窗外的景象越是污秽不堪、生气勃勃,他越是焦灼不安。那艘被爆炸摧毁殆尽的帆船开始浮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地抓住锈迹斑斑的窗框,喘息着,仿佛他自己也变成了那些焦黑的残骸,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飘摇沉浮。

    马车哐当撞上了路边的台阶,车身猛地震了震,门口便被粗暴地扯开,罗维诺阴沉着脸把他从车厢里拽了出来。走。年轻的强盗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把他推进了一间门面不甚起眼的小店,波诺伏瓦先生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门边悬挂着的生锈铜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大写字母“J”,就走入了一个散发着浓烈药味和霉味的房间。光线的昏暗让人辨认不清屋内的陈设,但可以肯定,这绝非旅店的前台。

    啧,罗维诺紧皱着眉头,大踏步朝屋后走去,不一会儿就从里边传来酒瓶子骨碌滚动的声响,还有咕咕哝哝的呓语,像是哪个被惊扰了美梦的醉汉在表达抗议。然而抗议并没有奏效,一个须发斑白,圆框眼镜斜挂在耳朵上的男人被揪着领子扯了出来,屋里便漾起一股酸臭的酒味,他扶了扶歪掉的镜片,用了好一会儿才把波诺伏瓦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就是这位老爷?”醉醺醺的男人用西班牙语问道。

    罗维诺勉强地点了点头,把这个醉鬼摁在椅子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让他更清醒一点。“这是哈辛塔医生,”年轻人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无奈,“直布罗陀这鬼地方没几个正经治病的。”

    学者先生因为讶异而睁大了眼睛,随后哑然失笑,他也搬过一张椅子,端坐在这个全然没有医生模样的医生对面,点了点头:“很荣幸认识您。在下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咯,”醉汉打了个酒嗝,揉搓着红鼻头露出笑容,“感谢圣母玛利亚,总还有人记得我是医生!自打该死的英国佬在南区开了诊所,那帮子小姐太太就都跑那边去了,连带着斗殴的水手也去凑热闹。那个英国佬除了治治痢疾,还有什么能耐?”

    抱怨归抱怨,他倒是相当利索地开始了检查,让法国学者脱掉了上装,像模像样地用型号老旧的听诊器听了听心跳,看到裹着厚厚纱布的腹部伤口,他才露出了几分严肃的神色。“瞧,这些纱布得剪开。”他像是在跟罗维诺说话,又像是在咕哝着自言自语,“直布罗陀的湿气会让伤口长出虫子来。”

    医生的话让年轻人的脸色变得发青,剪子咔嚓咔嚓地撕开纱布的时候,他索性把脸别了过去,仿佛干着刀尖舔血的生计的他从没有见过刀伤似的。波诺伏瓦先生倒是很感激他没有盯着那道丑陋的疤痕一直看——从刀口歪歪扭扭的形状,仍然能够看得出那柄黄铜短刀是怎样斜着突刺进去,又是怎样直直地猛抽出来。那个科尔多瓦的深夜里,安东尼奥给他留下的痕迹,终究不可能轻易被抹去。

    哈辛塔医生紧蹙着眉头,在伤口周围摁了几下,这粗暴的诊查让学者先生本能地弓起脊背,倒吸几口凉气,原本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却从眼里射出精光来,沿着刀疤来回按压,直到罗维诺伸出手制止他,这才向后靠到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疼得额上冒出细密冷汗的波诺伏瓦先生。询问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医生突然问道:“您祈祷吗?”

    波诺伏瓦先生正忙着系上衬衫的纽扣,听到这问题,不由得怔愣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医生。“在下是信天主的,”他逐字逐句筛选着合适的字眼,“虽然还谈不上虔信。”

    “信天主就成,”中年男人斑白的胡须在嘴边一颤一颤,“我认识耶稣会的欧德斯卡拉奇神父,他名声很好,您应该试试看去找他忏悔,兴许还来得及。”

    一片令人尴尬的死寂。罗维诺默不作声把手伸向腰间,掏出藏在褐色外套下的手枪,咔哒一声拉开保险栓,在哈辛塔医生惊骇的抽气声中用枪口顶上他的后背。“妈的,老子是来找医生,不是来找神父,你敢把刚才那屁话再说一遍?”

    可怜的医生登时浑身僵硬,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的法国学者,“先生,老爷……看在您信天主的份上,我还不想吃枪子儿……”

    学者先生忙不迭站起身拦住年轻的强盗:“瓦尔加斯先生,您应当很清楚子弹并不能解决问题。”

    “向那个狗屁上帝祈祷就能解决问题?”罗维诺尖刻地反问,又用枪口捅了捅吓得直哆嗦的医生的后背,“这家伙以前是直布罗陀最好的医生,治好过我的一个弟兄,那刀伤有碗口那么大,结果现在这混蛋居然让老子直接去找神父?”

    “可是您的那位朋友又年轻又健壮……”医生好不容易壮起胆子辩解,却又被移到后脑勺的枪口给吓得猛然噤声。

    波诺伏瓦先生摇了摇头,将手放在枪管上,慢慢地将枪口往下摁。“若是您的这位亲切的朋友在场,恐怕医生就没法做出进一步的诊断了。为何不让它休息片刻?”

    罗维诺瞪着他,冷哼了一声,把枪往怀里一塞,转身出了门。哈辛塔医生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前的涔涔冷汗。“这年头给人看病越来越不容易咯。”他喃喃着。

    他的病人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然后转身取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从衣兜里抽出那条手绢递给了医生:“我应当向您的医术致敬。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够拯救这个?”

    哈辛塔医生摊开了丝绸手绢,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发黑的血渍。“先生,我给您开些止痛的药剂吧,”他的语气里透出忏悔的意味,仿佛要为刚才的莽撞发言弥补些什么,“能派上用场的。或者您也可以去找南区的英国佬……”

    法国学者抬起手来,示意医生不必再说下去。

    “您还有酒吗?”他问道。

     

     

    波诺伏瓦先生抱着两瓶茴香酒走出诊所的时候,尊敬的强盗先生不祥地眯起了褐色的眼睛。“那个庸医的脑袋里还缺个枪子儿。”他嘶嘶地这么说着,把手伸进了外套里面,眼看着就要冲进诊所里去。好在法国学者拦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

    “你们在里头说了什么?”年轻的强盗咬了咬下唇,压低声音问。

    “只是普通的胃病而已,瓦尔加斯先生。”法国学者垂下眼睑,尽量用轻松的语调回答道,但他的领子被猛地揪起,被迫直视着那个年轻人。

    “您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罗维诺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它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是个玩笑了。他想要如是回答,却只是面色苍白地挤出一个微笑。“这条命是您救下来的,”他几乎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现在看来上帝要将它收回去,但我还来得及报答您。”

    他并不确定罗维诺是否听到了他的回答,年轻人将他的领口揪得越来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直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罗维诺才粗鲁地一把推开了他,嘴唇咬得发白。

    “去他妈的上帝。”年轻的强盗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渎神的诅咒,便转身跳上马背,策马离去。车夫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的争执,不知道是该驾着马车跟那个小伙儿走,还是留在原地等这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老爷。直至学者先生朝他示意,让他跟上骑马的年轻人。

    “那您呐?您怎么办?”车夫用蹩脚的西班牙语问。

    波诺伏瓦先生指了指怀中的茴香酒。“古罗马人有句谚语叫‘Carpe Diem’②,”他看着车夫愈发茫然的表情,还是笑了起来,尽管笑声中仍带着些许干涩,“意思是得好好享受这些美酒,就像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马车离去之后,他便沿着狭隘的街道,慢慢地踱着步子。直布罗陀的肮脏与混乱,比他先前在车厢里的所见所闻要更加鲜明,污水在他的羊皮靴下流淌,叫卖橘子和春药的小贩朝他聚拢过来,那饥渴的模样活像是见着了鲜嫩肥美的猎物。他不得不就近找了个小酒馆,躬身钻进一扇半陷进地下的店门,刚钻进去,一股嘈杂的音浪夹杂着臭烘烘的热气就扑头盖脸地把他给裹挟了起来。

    一群摩尔人模样的食客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嚼着铁架子串的烤羊肉,几个不像是正经船队的水手正在墙角吆喝着猜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小商贩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酒馆中间,絮絮讨论着什么,看到他抱着茴香酒进来,他们的讨论中断了片刻,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他的身上。这种戛然而止的中断如此唐突,连猜拳的水手都停了下来,阴沉地瞪着他,只有摩尔人还在兀自大快朵颐,全然不在意闯进来的这位金发蓝衣的老爷跟小酒馆到底有多么格格不入。

    一个衣着还算整洁得体的商人走了过来,用英语向他问候。“之前没见过您出现在这一带,”他的口音很是生硬,但语气还称得上彬彬有礼,“您是英国来的老爷?官家的人么?”

    波诺伏瓦先生哑然失笑,澄清了自己的身份。听到他是法国人的时候,酒馆里似乎响起了一阵微妙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有人朝他嚷嚷着:“今天坐船过来的?有没有在海上碰到那艘被打成碎片的船?”

    法国学者只点了点头,酒馆里的人便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用热切的眼神盯着他这个目击者,毫不客气地朝他扔出各种问题——那艘走私船究竟是怎样被炮弹击中的,英国军舰是怎样处理残骸的,当时他乘坐的那艘大客船上有没有漏网之鱼,他们登上军舰后有没有看到英国人是怎么操纵那个钢铁怪物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每回答一个问题,就灌上几口茴香酒,渐渐地空气变得燥热了起来,小商贩、水手、摩尔人的脸在他眼前轮流打转,再也分不清哪张面孔属于哪个人。

    “这个月被打沉的第三艘船,咱们的总督老爷着实成果显赫。”不知是谁在用西班牙语说着,语气颇有点忿忿的意味。

    “那老爷本是纳瓦里诺海战的英雄③,被发配到直布罗陀这个小地方,总得打几艘小船解解闷。”另一个人用有点奇怪腔调的西语接过话茬,紧接着咕咚咕咚几声咽下烈酒的声响。

    纳瓦里诺海战?已经微醺的学者先生觉着这场很是了不起的战役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是跟眼前的美酒比起来,远在爱琴海上的遥远战役又算得了什么呢?

    “嗳,他在来这儿之前可是在几内亚湾专门打贩奴船的④,打的都是些拼上老命的家伙,跟那个比起来,走私船算个屁。”又有人接上了话,这回的声音里透着的与其说是讽刺,倒不如说是某种恐惧之情。

    “‘他’到底是谁?”波诺伏瓦先生又灌了几口酒,脸上挂着沉浸醉乡的人才会有的满足笑容,朝着围住他的人群问道。

    好几个人都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一片高声的喧嚣中,学者先生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单词,“新来的总督”,“西非殖民地”,“非洲之星”。

    “哦啦啦,原本英属西非殖民地的老爷,跑来直布罗陀当了个总督,就是这个意思咯?”法国学者醉醺醺地总结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诸位先生,让我们敬非洲之星一杯!”

    “敬非洲之星!”酒馆里的人也纷纷举杯,但脸色迥异,似乎对享有这个名头的总督老爷各怀心思。而波诺伏瓦先生早已仰颈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就往椅背一靠,开始咳起嗽来,边咳边笑,仿佛能够目睹这世间百态,是极为有趣之事。

     

     

    夜幕将沉,他才踉踉跄跄地从那热闹非凡的小酒馆里出来,在街上举目四望,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罗维诺究竟去了哪家旅店,更不清楚安东尼奥他们现在何方。他现在除了一身茴香酒气和已经干瘪的钱袋,身上别无他物。但是醉汉独有的乐观情绪推动着他,让他在黑黝黝的街巷里蹒跚而行,满心想着说不定能碰到熟识的人。

    他不记得自己东游西荡了多久,醉意在逐渐消散,身体内在的疼痛却在逐渐复苏,他不得不扶着墙壁,好支撑这不中用的身体。他倒不怎么介意倒头就在大街睡上一觉,他年轻时在伦敦和牛津可没少做这样的荒唐事,只是这一觉睡下去,明天是否还能起来,他仍然不能非常确定。如果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觉,他希望能够躺在有四个腿的床上,有红色的天鹅绒帷幔则更佳。为了追求这个人生目标,我们的学者先生认为他不应当在此刻轻易放弃。

    他如是规划着自己的临终,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辆马车已经停靠在了他身边。“佩伊洛?”银铃般的女声用不确定的语调叫着。他抬起头,看到拉罗洛正靠在车窗边,黑色大眼睛瞪着自己,在她身后,安东尼奥探出半个脑袋来,眼神里满是惊讶。

    让堂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和太太把自己送回旅社,他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他满意地坐在这对乔装打扮得十分体面的夫妇的对面,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左右摇晃着,一直在笑着,安东尼奥皱了皱眉,转过头对拉罗洛低语了几句,吉达那捂着鼻子,点了点头。瞧他们多漂亮啊,就像一对完美无缺的羚鹿,他这样想着。

    到达目的地之后,这对漂亮的羚鹿却没有急着下车,安东尼奥甚至阻止了学者先生打开车门,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着半边脸,招呼来路边的一个流浪儿,丢给他几枚硬币,让他去旅店前台打听波诺伏瓦先生的房间是几号。待流浪儿跑回来之后,他就在学者耳边说出房间号码,然后迅速地把他推下了车。

    “去吧。”堂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只留给他这么一句话,马车就哐啷启动,消失在转角处,让他不禁觉得有几分蹊跷。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睡死了过去。

    半明半暗之间,他感到某种熟悉的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正停留在自己的双唇上,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庆幸着自己能够再次醒过来,看到所爱之人的祖母绿色眼睛。

    “你醉得厉害哩。”安东尼奥低声说道,他已经不再穿着庄园主老爷的黑色西装,换回了轻捷的便服,看起来又像是那个波希米亚人了,“发生了啥事?”

    他只是笑了笑,冷不防将安东尼奥猛拽了过来,让他跌落在自己胸前。波希米亚人先是瞪大了眼睛,用手撑着身体好维持平衡,随后也笑了起来,他索性跨坐在学者先生身上,弯下柔软的腰肢来,在对方唇上又啄了一下。“我偷偷从窗户进来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事儿,弗朗西斯,你已经遭了太多罪。”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法国学者想这么说,但他甚至连那件事是什么都不甚明了,而安东尼奥似乎也没有解释清楚的打算。他只好伸出手,缓缓地抚着波希米亚人的面颊,那姿态像是皮格马利翁在轻抚自己创作出的象牙雕塑⑤,安东尼奥也伸出了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他的,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移动。

    “说真的,弗朗西斯,”安东尼奥笑着问,“我已经多久没有行过巫法啦?”

    “于我而言,你无时不刻都在行使着巫法。”他的爱人回答,指尖碰触到他的脖颈的线条,像是要描摹出那道修长的线条一般,一路划下,直至铜色锁骨的凹陷处。

    安东尼奥攥住了他的手。“但这回可不一样咧。”这个巫师兴冲冲地说着,转身就从沙发上跳下,从搁在圆桌上的纸袋里拿出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借着依稀的月色,波诺伏瓦先生认出那是个硕大的红色番茄。

    “啊,我认识这位好伙计,”他支起身子来,装作煞有介事的模样,“它是所有了不起的巫师的重要助手。”

    波希米亚巫师放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把自己的笑声给咽了回去,他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巫术在直布罗陀这儿是被禁止的。”他朝学者先生眨了眨绿色的眼睛,“一会儿你也不许笑。”

    只见他往番茄上啃了一大口,从纸袋里取出四根牛油蜡烛,均匀地摆在圆桌边缘,点燃了它们。然后他就一边咬着鲜红的果实,一边用炭笔在桌面涂抹着奇怪的符号,烛光勾勒出了他手上淋漓的红色汁液和笔下那繁复扭曲的漆黑符号,仿佛把他们带回了果实累累的橘子树下的那个夜晚,甚至能够听到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元素在夜风里低吟的声音。

    毫无疑问,此时的巫法要比那晚的复杂得多,安东尼奥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用那些深奥莫测的符号填满了桌面。他掷下炭笔,后退了两步,满意地打量着俨然已经变成了某种巫器的圆桌。“已经好多年没用过这个了呐。”他喃喃着说。

    这又是什么古老的巫法?学者先生想要问,却被接下来的景象给摄住了。他眼看着那个波希米亚巫师舔了舔自己左手上残留的淡红色汁液,猛地朝食指咬了下去,直至唇间渗出点点血迹,他把淌血的指尖伸到桌面上方,按照四根蜡烛排列的方向,以桌子中心为圆点,画出四个血点,最后他把手指摁在桌子的中心,嘶声念出一句咒语,留下了一个带血的指印。

    需要鲜血献祭的巫法。波诺伏瓦先生绷紧了身体,回想着自己在莱德克利夫的哥特小说里读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远古咒语⑥,不由疑心着这个用到了施咒者鲜血的巫术,是否会是召唤地狱的仪式。但他很清楚,即使是地狱,他也会跟着安东尼奥一起下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牛油蜡烛依然在噼啪燃烧着,四下里一片静谧,安东尼奥吮着流血的手指,抬起头望着他,绿色瞳眸里的神情仍然是天真而欢愉的。“过来吧,”他含混不清地招呼着法国学者,“把右手放在桌面上,不要离开。”

    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把手放了上去,手心摁在仍未完全干涸的血渍上,似乎还能感受得到余温。他深吸了口气,看着波希米亚巫师开始缓慢地做起了一系列动作——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先前安东尼奥说的“不许笑”的真正含义。这一系列动作有如放慢了的舞蹈,又远没有他之前的跳的罗曼里舞那般优美,甚至还带着点夸张的滑稽,每做两三个动作,他就要停下来,念上一句咒语。

    当他把双手都摁在左腰间,开始慢悠悠滴溜溜地转圈的时候,波诺伏瓦先生咬着嘴唇,竭力让自己不笑出来,但一缕似有似无的微笑,仍然从唇角边溜了出来。

    “我说过不许笑,弗朗西斯。”波希米亚巫师并没有停止那滴溜溜的转圈,但难得地涨红了脸颊,恼怒地低声威胁他,但紧接着就是一个半蹲着转圈的动作,让他的威胁变得尤其没有说服力。

    “抱歉,我只是……”一开口,那强忍的笑意却是再也遏制不住了,法国学者哈哈哈地笑着,直到笑得弯了腰,“堂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这真是难得的好光景!”

    妈的。安东尼奥鲜有地骂了句粗话,就连耳根也变得通红,但仍然在继续念咒的过程,气鼓鼓地把那个转圈的动作给完成。当这奇异的舞蹈终于走到尾声,他喘了口气,直起身子来瞪着学者先生,那副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年轻的罗维诺:“该死的,你想让巫法失效吗?”

    法国学者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忙不迭地赶紧安慰他:“实在不行就再来一次怎么样?”

    “接下来也不许笑!”安东尼奥像个孩子那般嚷嚷道,“不然我就要用拉丁文念咒!啊哼!”

    考古学家倒是相当惊讶:“还有拉丁文的咒语?难道这个巫法可以追溯至中世纪的宗教经院?”

    “没有。”这位本该保持神秘的巫师老老实实地说,“我把咒语用拉丁文的发音方式读出来而已,反正都是putupututu。”

    “哦啦啦,”法国学者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原来还有这种好办法……”

    “你又在笑!”波希米亚巫师气急败坏地叫着。

    于是这场献祭鲜血的巫法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安东尼奥迅速地念完了咒语,当然不是什么拉丁文写就的古籍,最后焚烧了几种古怪的药草,波诺伏瓦先生十分确定自己又看见了熟悉的蝾螈尾巴尖和蝙蝠翅膀,再将焚烧过的灰烬全都倒进水杯里,咬破右手的食指,滴入了一滴血。

    波诺伏瓦先生看着巫法的最终成品,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些:“请问巫师先生,我是否要将这美妙的佳酿饮下?”

    安东尼奥摇了摇头,拿起那杯混合了各种灰烬与鲜血的水,走到床边,单膝跪下,将水杯放到床底。“只要七天,你的病就能好。这种加莱人的古老咒语,族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会用了呐。”

    法国学者正为不必畅饮巫法酿造而出的醇酒而欢欣鼓舞,听到这句话,倒是心生几分疑惑。“有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安东尼奥,”他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究竟几岁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哩,”波希米亚巫师挠了挠黑色的脑袋,站起身来。“路易十六的脑袋掉进篮子里那时候,我正在马赛附近跑买卖……”

    “那可是一七九三年!”波诺伏瓦先生惊呼道,“那个时候你已经开始跑买卖了?”

    “咳,这算啥,”安东尼奥颇为得意地说,“巴布地尔向费迪南二世交出城门钥匙的时候⑦,我还是在突尼斯的马赫迪耶知道的这消息哩!

    “尊敬的巫师先生,您在公元十五世纪也生活过?”考古学家顿时觉得收复失地运动的国王们和骑士们正从故纸堆里纷纷爬出来⑧,朝他挥着手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安东尼奥式的狡黠笑容。

    “啧啧,其实哇,摩尔人来的时候⑨,我还见过他们在科尔多瓦的城墙下撒尿,这么大一泡,简直比得上斗牛场上的雄牛咧!”安东尼奥惟妙惟肖地比划着。

    这下好了,到公元八世纪了。波诺伏瓦先生无奈地摇着头,笑着问道:“那么我可否向您请教公元前四十五年的西班牙战争的问题,巫师先生?”

    “没问题!”安东尼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不就是恺撒和庞贝的那点事儿嘛!”

    “庞贝的两个儿子。”考古学家出于学术的严谨纠正道。

    “反正是两个庞贝,跟一个庞贝也没啥差别。”波希米亚巫师大大咧咧地说。

    法国学者不得不承认这个论证的某种内在逻辑性,但还没等他开口,安东尼奥就吻上了他的唇,急切得仿佛是要堵住更多的问题似的。显然这方法起到了明显的效果,不多久他们之间只剩下热烈的喘息和贪婪的爱抚。这绵长的吻一直从圆桌边延伸到床上,当波诺伏瓦先生试图进一步探索那历史也许比古罗马共和国更为悠久的优美躯体的时候,安东尼奥却将手覆在他的唇上,俯下身,在他耳边偷偷说:“别管什么巴布地尔还是两个庞贝啦,说真的,我可能比你要大一些哩。”

    他仰躺在床上,手指捋着波希米亚人黑色的鬈发,轻轻地摩挲着。谁又能想得到,这是他爱上的第一个比他年长的人?

    安东尼奥在他颊边又蹭了几蹭,“我的族人从不记日子,也没有日历,我是个被扔掉的混血,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在西西里捡到罗维诺的时候,我和我的罗密已经结婚有些年头了。那孩子对自己的生日记得很牢,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对日子有了概念。”他用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着过往之事,仿佛过去与现在并无分别,“唉,一转眼十六年就这么过去了。罗维诺也从那个小不点儿长成了大人。”

    “你却几乎毫无变化。”弗朗西斯在他的掌心下微笑着,“时间对你如此慷慨,对我却很是残酷。”

    “这不打紧,”波希米亚人咧开嘴,眼角弯了起来,“就当作我比你小一岁好了。你今年三十五岁的话,那我就三十四岁。你瞧,事情多容易呐?”

    他含混不清地又呢喃了几句,想要抗议这种毫无章法可循的计算年龄的方式,但醉意又朝他阵阵袭来,他阖上了眼睛,用上最后的清醒的劲头,说了一句话。

    海风冲破了低垂的纱帘,旋转着刺进了房间,蜡烛倏然熄灭,黑暗中,安东尼奥用深绿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垂下了黑而浓密的眼睑。

    咒语再次被念动。巫法仍在继续。

    一缕细细的金发被悄然剪下,缠绕在深色的腕上,牢牢打了个死结。一个吻无声地落在沉睡的人的唇边。

     

     

     ① 直布罗陀是从欧洲大陆延伸出来的一块巨大山岩,所以又被称为“大石头”。

     ② 拉丁文,意为“及时行乐,享受今日”。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BC85-BC8)的《颂歌》1.11,原诗如下:

     

    当我们言说,艳羡时间即将溜走

    不如享受今日,莫要相信明天!

     

     ③ 纳瓦里诺海战,1827年10月20日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纳瓦里诺湾爆发的海上战役,由英法俄联合海军对抗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和埃及的联合海军。由英军中将爱德华·柯德林顿率领的英法俄联军取得了全面胜利。该战役是为希腊民族解放运动中的关键战役,重创了奥斯曼帝国的海上力量,推动了希腊的独立。

     ④ 几内亚湾,非洲最大的港湾。自1828年开始,英国海军在几内亚湾的费尔南波多设立了一支独立的舰队,专门负责追捕几内亚湾和贝宁湾的贩奴船,打击贩卖奴隶的贸易,取缔奴隶生产的廉价产品,以保护英国本土出产的商品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

     ⑤ 皮格马利翁,古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热爱雕刻艺术。他穷尽毕生精力和工艺,雕刻出了一尊美丽的少女雕像,并且深深地爱上了这尊像。他夜以继日地向神祈祷,希望那尊雕塑能够变活,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的热诚所打动,赋予了雕塑生命。

     ⑥ 安·莱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作家,哥特小说派的先驱,在其一系列作品中奠定了后世哥特小说的基调和人物塑造标准。

     ⑦ 此处指的是1492年收复格拉纳达的历史事件。巴布地尔,即阿米尔·穆罕穆德七世(1460-1533),格拉纳达的奈斯里德王朝最后一位统治者。费迪南二世(1452-1516),阿拉贡国王,他与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女王伊莎贝拉一世(1451-1504)的联姻最终促成了天主教的西班牙的统一。1492年1月2日,巴布地尔在被长期围困的情况下,正式向费迪南二世交出了格拉纳达的城门钥匙,标记着阿拉伯政权在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的终结。

     ⑧ 收复失地运动(Reconquista),指的是从718年开始到1492年结束的伊比利亚半岛北部的基督教王国逐渐战胜南部的穆斯林政权的过程。起点事件为西哥特王国的陷落,终点事件为费迪南二世收复格拉纳达。

     ⑨ 指的是科尔多瓦在711年被摩尔人军队占领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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