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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4.4

     

    四. 费尔南德斯老爷的拐杖,瓦尔加斯少爷的丝巾

     

    看哪!海!

    是吉达那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撕裂开了走私贩子们碌碌前行的寂静,这姑娘像是初次见着大海的孩童,拍着手高声大笑,用穿着红皮鞋的小脚敲击着驴车的前座,仿佛要让这辆破旧的车也跳起舞来。她的欢乐很快就感染了疲于赶路的男人们,安东尼奥把两指放在口中,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啊嘞!埃斯特波纳!”

    拉罗洛扭身钻进车篷里,摇醒了那个终日昏睡的异族人,将他从杂乱的行李堆里拉了起来——“到了,咱们到了!”车篷的帘子倏然掀开,夕阳的血红色光线猛烈地倾倒进狭小的黑暗,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像是柏拉图笔下那个初次走出洞穴的哲人①,被阳光灼到了眼睛,本能地往后畏缩了一下,拉罗洛高声笑了起来,把他带到了窗边。

    “海,多漂亮的海!”说起大海的时候,她的脸上就焕发出纯粹的、欢愉的光彩,似乎“海”这个字眼有着与她的情郎同样的魔力,能够让她眼含爱意。

    法国学者在习惯了夕照之后,也被眼前的壮阔景色给牢牢攫住了——他们正朝着一片无垠的红色走去,天空与海洋融化在燃烧的霞光里,已经分不清是海平面在逐渐上升,还是天幕在不断坠落。他入迷地注视着欧洲大陆最南端的海,觉着天地万物都浸在一汪颤动的血水之中,仅留一队渺小旅者在巨大的沉浮中飘摇,他不由得紧紧攥住了窗框,用眼角的余光瞧见,罗维诺骑着那匹高大的栗色骏马,跟在驴车后边,神色却全然没有漫长的旅途终结之时该有的欢欣,反而愈显阴郁。

    埃斯特波纳,这个因摩尔人而得名的小镇②只有一个港口和一条沿海的街道,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繁华。他们的驴车在吵吵嚷嚷的水手间穿梭,钻进了街边的小巷,寻着了一家隐蔽的小客店。门房是个有着刀刻般瘦削面容的老柏柏尔人,提着一盏风灯,把他们带进了后院,那里矗着一幢两层的白色小楼。安东尼奥跟那个老门房耳语几句,柏柏尔人就退了下去,然后这位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就跟拥有了全摩洛哥王国的财富似的,对着同行的人们高声宣布:“瞧着哩,瞧着哩!这幢房子今晚全都是我们的!”

    庄园主老爷的慷慨赢得了几声喝彩,在野外露宿了十几天的人们恨不得举起两只脚丫子对他的挥霍表示欢迎,就连波诺伏瓦先生也笑着鼓了几下掌,权当是为自己的爱人开始正式扮演乡绅老爷的角色进行庆祝。不过学者先生没料到的是,那幢不甚起眼的小楼内部,却有着出人意料的雅致装饰,到处都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楼梯间还挂着落了灰的陈年壁挂,描绘的是卡斯蒂利亚的恩里克四世从摩尔人手中收复埃斯特波纳的故事。③安东尼奥把二楼最大的房间留给了他,房间里有着舒适的四脚帷幔大床,洗漱的脸盆都是用黄铜做的。

    “这些天苦了你了。”安东尼奥对他说,又扭头对身边的拉罗洛用方言说了些什么,姑娘鼓起脸颊,瞪了他一眼,但波希米亚人语速很快地又补充了几句话,逗得吉达那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之后其他人就都离开了,只留下吉达那和法国学者在房间里。

    “唉,男人啊!”拉罗洛摇了摇那漂亮的黑色头颅,开始挽起袖子来,麻利地用炉子烧起了热水。波诺伏瓦先生并没有听明白安东尼奥的话,甚至在吉达那开始一颗颗地解开裙子的搭扣,脱得只剩一条薄薄的衬裙的时候,他仍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吉达那丰腴的胴体在轻薄的衬裙下若隐若现,这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没羞没臊地朝他走过来。“给我脱了。”她简单利落地下了指令。

    哦啦啦。我们的法国学者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睛,思考着吉达那说出的那几个美妙单词的真正含义,但他的手早已在思考得出结论之前就解开了扣子,拉罗洛帮着他把这身早已散发出可疑气味的衣服剥了下来,仅剩内衣和衬裤蔽体,然后他被推进了房间里的小浴室,跌坐在木凳上。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吉达那利落地把衬裙撩了起来,在结实的大腿上打了个结,然后单膝跪在地面,三两下就把他身上最后的遮蔽都给除掉了,他打了个冷战,咳嗽几声,觉得自己应当在这般活色生香的情景下说些什么,好缓解一下面对如此可人儿却只能呆坐不动的尴尬。但这位可人儿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搬来烧好的热水,取来药箱,用一块海绵用力地给法国学者擦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这活儿呀,就只有女人能干,要是交给那帮子男人来做,指不定他们会搞出什么岔子来。”

    波诺伏瓦先生总算弄明白了安东尼奥的嘱托到底是什么,令他惊讶的是,拉罗洛的手法俨然能够与最娴熟的护士媲美,专注地完成希波克拉底时代的海绵浴④,热腾腾的柔软海绵,时轻时重的擦拭让他十分受用,昏昏沉沉地几乎又要睡过去。“啊,向您致敬,”他口齿不清地用葡萄牙语说着,“您简直是圣拉斐尔遣来的天使。”⑤

    拉罗洛对他的回答,是狠狠拽了拽他的金发,好让他从这古希腊时代的美妙幻象里清醒过来。“嗳,不许睡,”吉达那毫不客气地揪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像他年轻时疗养的布列塔尼的修道院里的嬷嬷那样严厉地训斥道,“真是的,安东尼奥说你可能会在洗澡的时候晕过去,还让我多盯着点。”

    于是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就像十五年前被斥责的年轻人那般,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视线却落在了吉达那赤裸的光滑大腿上,于是他愈发尴尬了起来。“您的情郎确实考虑周全。”他低声说道。

    那一刻,拉罗洛揪着他头发的手却僵住了,他能感到缠绕着自己发丝的纤纤玉指在微微颤抖。“他,他不是我的情郎。”拉罗洛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但语调仍然保持着平静,“从来就不是。”

    他愣了愣,抬头望向吉达那,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她黑色的大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烟雾,她俯下腰身,又用海绵蘸满了热水,细细地擦拭起他苍白的身子。

    “我呀,八岁的时候就想嫁给他哩,”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好像波诺伏瓦先生只是个衣架子或是瓷器,“他生得那么俊,但他已经有了罗密,年纪比他还大上几岁的罗密,还有个从西西里捡来的野孩子。我爹为这事拿柳条鞭抽了我好几次,可是也拿我没法子。”

    她攥紧了海绵,一心一意地清洗着,碰到了学者先生腹部的绷带,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不让水沾到绷带上。“我学会了跳舞,族里谁都没有我跳得好,这样他兴许能多看我几眼。后来他的罗密没了,野孩子也跑出去做买卖了,成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我想着要是他来提亲,哪怕只有几个瓦罐和一张毛毡,我也要跟他走,可我真傻哩。”

    攥着海绵的手停留在了他的膝上,因为攥得太过用力,热水从膝盖上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他将手掌覆在她被热水烫得发红的小手上,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怎样抚慰这个姑娘。他曾经觉得她为不可言说的热恋所折磨的模样十分动人,却从没有想到过,她不能言说,是因为她早已知道那炽热的爱恋绝无可能实现。“他并没有向您提亲。”他喃喃道。

    “整整八年。”拉罗洛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抽离出来,像是要掩饰刚才的失控,她急忙忙把海绵重新浸入热水里,丰茂的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了她被迷雾蒙住的大眼睛,“八年来我都在等他,可他再没有娶罗密,而是跑起了大买卖,被推选成了族长——别这样瞪着我,安东尼奥真的是我们的族长咧——有人说他跟魔鬼做了交易,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定的只有一点。”

    她顿了顿,仰起脸来,那双羚鹿般的眼睛有些微发红,却明亮异常。“以前他是不会用刀子来对付异族人的,怎样都不会,可现在……”她把手指放在他的白色绷带上,表情复杂地摩挲着。他低下头来望着她,感觉到她的指尖正摁在黄铜短刀划开的伤口上,隐隐的疼痛让他的背部变得僵直,但他并没有因此躲开。这无法消散的疼痛正好提醒着他爱情带来的痛苦,不仅折磨着他,也同样折磨着眼前的姑娘。

    拉罗洛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即使擦拭到最为隐秘的地方,也未见她有丝毫羞涩之色,坦荡如同手捧清水为浑身流脓的信众清洗身体的圣徒。直到为他拆除绷带,给那已经半愈合的伤口重新上药的时候,她才叹息了一声­——“你真该瞧瞧他在那个晚上看着你的眼神。”

    他没有言语,某种预感在他的心底悄然滋生,他们竭力隐藏在黑色长斗篷和黑夜里的那些情事,早已在这个姑娘的眼中无所遁形。吉达那用力地将新绷带缠上伤口,然后拍了两下,恶作剧似的看着他闷哼了一声。就在她收拾好木桶和药箱,起身离去的时候,她突然俯下身来,在波诺伏瓦先生的耳边低语道:“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的黑发垂落下来,倏然拂过他的面颊,他用手托起那卷曲的发梢,默不作声地放到了唇边。吉达那咬了咬牙,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但她发出的声音却更像一声干涩的抽泣。“你甚至都不打算否认,该死的异族人,你瞧见了他,他是怎样地看着你,他从没有那样看着谁,从没有。”

    她把自己的长发从他的手中抽离出去,迅速地转身离开。若是波诺伏瓦先生没有看错,在关上门的瞬间,她伸手擦了擦眼睛。

     

     

    在那之后,我们可敬的考古学家独自扶着墙出了浴室,重新为自己穿戴整齐。扣上呢绒外套的搭扣的时候,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感觉到自己在变得越发衰弱,不仅仅是因为长途的跋涉,还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安东尼奥的爱情既在蚕食着他的理智与身体,也在缓慢地蚕食着其他人。残酷的爱情。他不由想到,古罗马人曾经将情爱女神维纳斯视为最危险的神祗,迟迟不愿为他们的先祖埃涅阿斯的母亲⑥树立神庙,但他们终究还是将自己投入了主掌欢娱的女神的怀抱,沦为了维纳斯的忠实信众,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地臣服于爱情的黑暗与混乱之下。

    这一切都该走向终结了吗?从塞维利亚月夜下的喷泉,一直到埃斯特波纳的小旅店,这全然不计后果、不考虑身份地位的爱情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他自问。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有节奏地叩响了,咚咚咚的声响将他从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门开了,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投射到波斯地毯上,然后一位他从未见过的穿着体面的绅士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左手挂着黑色的拐杖,深灰色外套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雪白的手绢,内里衬着银花缎面的浅灰色背心,胸口处缀着一条金色的链子,很是有派头。

    波诺伏瓦先生站起身来,满怀疑惑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请问您有什么事?”他不失礼貌地询问道。

    那位绅士把帽檐压得很低,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来,然后抬起胳膊,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猛然把礼帽一抛,哈哈大笑起来:“弗朗西斯!你居然把我当成体面老爷了!”

    ——安东尼奥?法国学者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天哪,这个波希米亚人装扮得那么像模像样,黑色短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脸上显然也扑了粉,遮盖住了铜色的肌肤,俨然一个来自南部的庄园主老爷,他的那一半非波希米亚的血统此刻挣脱了波希米亚人身份的束缚,急切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如果他不开口说话,恐怕学者先生就真的认不出他来了。

    安东尼奥自顾自地笑得前仰后合,很为这小小的恶作剧而得意,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他扯了扯自己的领结,朝爱人眨动着深绿色的眼睛:“怎么样?有没有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的派头呐?”

    他这么一眨眼,原来的那个安东尼奥似乎又回来了,透过庄园主的庄严外壳,狡黠地窥视着这个世界。法国学者哑然失笑,目光落在他那颜色过于鲜艳的领结上。“这位老爷,”他答道,“在下大概不会选用整串的葡萄来做领结的图案。”

    “可是我的庄园里长满了葡萄哩!”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已然进入了角色,气鼓鼓地争辩道。只不过他的争辩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的双唇就已经被悄然堵上,裹着白手套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几下,拐杖闷声跌落到了地面。

    待他气喘吁吁地放开自己的爱人,重新拾起拐杖的时候,他说道:“一会儿,一会儿你真该看看我的心肝儿的那身行头,那才是真正的好货,用的是英国产的料子,花了我好多个杜罗呐!”

    足以融化天空与海洋的夕阳燃尽了最后一丝余光,这个挤满各路水手的小镇,埃斯特波纳,才正要开始一场永不会停歇的狂欢。悬于陡峭海岸之上的唯一一条街道,被千百盏铅皮的风灯点亮,错落层叠的房屋,如漂浮于海上的梦境,水手的粗声喧嚣掺着海的腥气,间或传来酒杯摔碎的声响。

    波诺伏瓦先生被费尔南德斯老爷领着,走上了高高的露台,那里弥漫着没药的薰香,长长的餐桌铺陈着大马士革的花布,风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其他人正围坐在桌旁等待,多数人都变得让波诺伏瓦先生几乎认不出来了——老胡安看起来就像个训练有素的老管家,嘴里叼着镀银的烟斗,那个波希米亚年轻人则摇身变成了学生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往鼻梁上挂了副做工精良的单片眼镜。至于拉罗洛,这美丽的姑娘在男人们中间活脱脱像只骄傲的孔雀,披着白色的马尼拉披肩,穿着红色绸缎长裙,挽起的丰茂黑发里还插着一把嵌有红宝石的金梳子。波诺伏瓦先生顿了顿,执起她的玉手,像对待一位真正的贵妇人那般,吻了吻她的手背——向我的阿芙洛狄忒致意。她对于这般殷勤的献礼,只是使劲摇着手中的黑色绢扇,咯咯地笑个不停,仿佛几个小时前那些隐秘的眼泪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些人中,只有罗维诺让波诺伏瓦先生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这年轻的强盗天生地具有一种阴沉而高贵的气息,即使在蒙蒂利亚那间昏暗破败的农舍里也能显现出来,他的新装只是愈发衬托出了他的本质。他的装束最为简单,黑色天鹅绒长外套,深棕色法兰绒长裤,质地和样式却最为考究,剪裁也十分的庄重得体。他坐在这里,那模样不像是被波希米亚人养大的孤儿和被通缉的强盗,倒更像是西哥特的末代国王堂罗德里戈⑦。然后学者先生就注意到这位年轻人真的像是要上绞架一般,不住地扯着自己的领口,用硬底的鞋跟蹬着地面。

    费尔南德斯老爷赶紧上前去,替他解开被扯得乱成一团的领巾,不住地摇着头:“哎哟我的心肝儿,这玩意儿不是这样弄的呐。”

    “这狗屁丝绸让人难受得要命,”他对自己的父亲抱怨道,“一出汗就黏得慌,妈的。”

    “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就得这样,现在你可是瓦尔加斯家族的少爷咧。”安东尼奥耐心地说,将拐杖放在一边,抖开丝巾,试着替他重新系上。不过波希米亚人对扎领巾显然也不太在行,很快那柔软精致的丝绸在他手里就变成一团辨认不出形状的结。法国学者叹了口气,朝这对手忙脚乱的父子走去。

    “且让在下试一试罢,堂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他把手放在安东尼奥肩上,笑着说。他拿过丝巾,翻起罗维诺的丝麻衬衫的领子,在两边领尖各自折了个较小的角,然后在年轻强盗优美的脖颈上打了个菱形的方结,几乎抵着下颌——“瓦尔加斯先生,请容我向您介绍巴黎当下最时兴的款式。”他后退了一步,满意地瞧着自己的作品,却不得不注意到年轻强盗的眉头深蹙,嘴角抿得紧紧。他已不止一次看见过罗维诺为某种内在的焦虑所煎熬,他们离目的地越近,这种焦虑就越发严重。此刻眼前的这位典雅有如诗集插画里的人物的年轻人,就这么用阴沉的眼神望着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凝滞了起来,只有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全然没有在意,只是满心欢喜地盯着年轻人,用带着几分傻气的、宠溺的语调说道:“大家都瞧瞧,我家的罗维诺扎好领巾后多像个样儿啊!简直比得上马德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哩!”

    “得了吧,”罗维诺尖刻地讥讽道,“要跑埃及的买卖,还装什么上等人,一说话就全都露馅了。”

    啧啧,庄园主老爷故作神秘地摇了摇手指,右手重新执起黑色的拐杖,扬起左手,在空中划过几个繁复漂亮的圆圈,行了个花哨的躬身礼,然后煞有介事地指向波诺伏瓦先生,俨然是在介绍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位男爵老爷是再合适不过的顾问!他是见过王后殿下的人,晓得宫廷里的老爷太太们是啥样儿。咱们既然要骗过龙虾的眼睛,就得从头发到脚跟都变成上等人,不管是办事的规矩,还是说话的腔调。就从餐桌上的礼仪开始吧!”

    他拍了拍手,唤来馆子的侍者,用费尔南德斯老爷的豪迈腔调吩咐道,把最好的菜都给端上桌来。入座之后,他便用热忱的目光紧紧盯着法国学者,好似学者先生的一举一动都隐藏着极大的秘密。其他波希米亚人也如是效仿,他们对于扮演一个与原本身份截然不同的角色有着极大的热情,甚至是姿态傲慢的吉达那,也把目光从街上往来的精壮水手身上收了回来,带着几分有趣的意味瞧着男爵老爷,仿佛之前从没看清过他的模样似的。

    波诺伏瓦先生不无尴尬地落了座,经受着波希米亚人的好奇目光的拷问,他清咳一声,费尔南德斯老爷也跟着清咳一声,他拿起纸巾,老爷也跟着拿起纸巾,突然之间他的所有行为都成为了参照的模板,变成了上流社会的缩影,值得艳羡和模仿。

    “来跟咱们说说,”这位庄园主老爷热切地问道,“马德里宫廷里的那些老爷太太,在宴会的餐桌上都谈论些什么呐?”

    不过是些故作幽默轻佻的社交辞令,充满无关痛痒的调笑和桃色的流言,甚至比不上你在方鼓上的一声敲击。波诺伏瓦先生想要如是回答,但他终究还是耸了耸肩:“他们与一般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谈论的话题也多是琐碎的日常而已,若说最近有什么值得一谈的,就数王后殿下怀着的继承人了。”

    “嗳,我听人说过,”拉罗洛像个贵妇那般娴熟地把绢扇打得啪啪响,开始津津有味地嚼起了王室的舌根,“如果生下的是个大胖小子,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但如果是个女娃娃,那问题可就大了。”

    “我们说不定会有一个女王!”安东尼奥兴高采烈地叫道,“有个女王也很不坏,要出了什么大事,别国的使节就可以把脑袋探进她的裙子里谈正事儿,准能迅速解决。”

    这不怎么高明的笑话,让满桌的人都哄然大笑了起来,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边笑着边摇头,寻思着该如何告诉他,宫廷谈话的内容也许会更为龌龊,但辞令仍然会是文雅而不着痕迹的。但他的目光落在了罗维诺的身上,那个年轻人仍然没有展现一丝笑颜,只是望着黑夜下的苍茫海面,甚至在丰盛的菜肴端上桌后,也未见什么改变。

    恐怕是即将来临的别离令他烦忧,但在这张餐桌上,为别离所苦的人,又何止他一人?法国学者寻思着,要过好一阵子才发现,桌上的菜肴是参照着塞维利亚市政厅的那个宴会的菜谱来点的,油炸海鲜,炖牛尾,雪莉酒酱汁羊腰子,他惊讶地望向今晚宴会的主人,只见安东尼奥朝他举起酒杯:“一点小小的纪念,男爵先生。为何不为我们献上祝酒辞呢?”

    波诺伏瓦先生踟蹰了片刻,站起身来,朝这一桌子衣着光鲜的人们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几个小时前,这些人还是走私贩子和强盗,赶着驴车唱着粗俗的小曲儿,他们曾经试图欺骗他,谋杀他,挟持他,但也将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将他送到了爱神的圣殿——他所爱的人正是他们的核心和灵魂,他们的族长。他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天佑西班牙。”他带着一丝苦笑说。

    “跟那时一样的祝酒辞!”费尔南德斯老爷高兴地叫道,“我就知道这种吉祥话在什么场合都行得通!Que vivaEspaña!”⑧

    于是众人都高高地举起酒杯来,齐声祝颂“天佑西班牙”,尽管西班牙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波希米亚人的祖国,也许是某种热忱的迷醉的气氛感染了他们,让他们在这个夜晚为不属于他们的国家祝祷,风灯在他们头顶摇曳不休,映亮了他们被酒精和想象力染红的脸庞。

     

     

    晚宴结束后,仍然兴致高昂的安东尼奥提议去酒吧再喝上几杯,我们的学者先生婉言谢绝了,一旁的罗维诺也站了起来,语调生硬地表示自己要先回旅舍。两位体面的绅士目送着波希米亚人们热热闹闹地扎进了酒肆,便沿着街道踱回旅店。一路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孩子用肮脏的手抓着他们的衣角,嘴里叫着“老爷”,波诺伏瓦先生便习惯性地往他们手中塞上几个苏,但被罗维诺拦住了。“这样下去我们就别想离开这儿了。”他接过那几枚硬币,在行乞者贪婪的目光注视下,将那些硬币高高抛到空中,趁他们一哄而上争抢,拉着学者先生迅速闪进了小巷,沿着陡峭的海岸往回走。

    街道的喧嚣渐渐褪去,海浪在他们脚下拍打着黝深的礁岩,潮水轰鸣盖过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带着些许尴尬的沉默。很显然年轻的强盗有些话并没有在晚宴上说出来,但他似乎打算一直把那些尚未吐露的话语藏在心里。他烦躁地抬起手,想要解开领巾,但手指在那精巧的菱形领结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是放了下来。朦胧月色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给他带来几分神秘而矜持的色彩,让波诺伏瓦先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身边走着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瓦尔加斯家族的直系继承者,他从未经历过家族械斗的惨剧,也从未在熊熊大火中撕心裂肺地哭嚎,远在巴勒莫的港口,还有着一大笔家业等着他去继承。

    这个不存在的大家族的继承人终于还是开口了,说的却是些再平常不过的话语:“您刚才几乎什么也没吃,真不应当这样糟蹋食物。像您这样的先生,大概从来都没想象过,一连几天没东西可吃是什么感觉。”

    法国学者笑了笑,“且让在下猜测一下,这就是您在那晚对火腿炖汤的奇佳胃口的最好解释?”

    年轻的强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似乎又觉察到这样有失礼仪,于是赶紧清咳了两下。“我那时已经断粮超过三十个小时了,饿到能把马粮都给吞下去,您以为干这行真像那什么骑士一样,会有仆人替您扛着盾牌,还会有小妞来投怀送抱?”

    “但您已经可以和这样的生活永别了。”波诺伏瓦先生回答道,尽量用和安东尼奥一样欢快的语气,好让自己不去碰触到“永别”这个词语的尖锐之处。

    “是啊。都结束了。”罗维诺脸色阴沉地回答道,低下他那优雅的深褐色头颅,加快了脚步。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并肩走回了旅舍。波诺伏瓦先生并没有睡下,而是坐在窗前写着那本厚厚的考古札记,但是渐渐地,他再也写不出什么了,混乱的逻辑与语句,最后都变成了一个单词。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他用几近开裂的鹅毛笔在纸上反复地划着这个单词,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

    然后拥有那个名字的人就快快活活地冲了进来,砰地踢开门,挥舞着半瓶孟柴尼拉酒,用参杂着波希米亚方言的西班牙语叫着:“嘿!好伙计!你怎么还没睡!”没等他回答,敞着衣襟的波希米亚人就哗地扑了上来,揽过他的肩膀,用滚烫的唇轻碰他的耳窝——“你可真该跟我们一块儿去,知道我们在那儿见着了谁?顶顶了不起的斗牛士阿尔隆!拉罗洛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啦,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把他招进来一起做买卖,漂亮的好姑娘就要跟他跑了!”

    话还没说完,漂亮的好姑娘就扭着腰肢进了门,看到安东尼奥就拧着他的耳朵往门外拽。“瞧你!拿着酒就跑!嘘!弟兄们还没尽兴呐!”

    而波希米亚人倒真像是被妻子揪着耳朵的乡绅老爷一般,满不情愿地抱着酒瓶——“要喝……就在这里喝!”说来也巧,那些波希米亚人似乎能嗅到孟柴尼拉酒的香味,呼啦啦涌进了法国学者的房间,还多了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全都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哪里还有酒!他们叫着,而安东尼奥哦嘿嘿地应着,把酒瓶一甩,还真把那沉甸甸的玻璃瓶子给抛了过去。于是这房间瞬间就变成了狂欢的场地,酒瓶在波希米亚人之间迅速地传递着,有人在乱七八糟地唱歌,而拉罗洛搬过一张椅子,蹭地跳上去就开始舞动,谁给我个响板!她不满地叫道。安东尼奥哈哈大笑着拍手,我替你打打响板,可比象牙的还管事哩!

    波诺伏瓦先生无奈地看着这幕俨然重现安息日狂欢的场景,将手头正在写的稿子收了起来,站起身,打算趁这群波希米亚人找乐子的时候悄然告退,兴许能够在楼下的沙发找个休息的地方。但冷不防安东尼奥又搂住了他,以一种只有在郊野的小帐篷里才会用的亲昵姿态蹭他的面颊,吻他的唇,甚至还要进一步深入。他慌忙抓住那毛茸茸的黑色脑袋,瞪着那因为酒精而变红的祖母绿色的眼睛。安东尼奥,他低低地说,带着点威胁的意味。而后者只是好奇地望着他,似乎觉得呼唤对方的名字也是个有趣的游戏,于是开始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用各种奇怪的口音,将“r”发成了卷舌音,小舌音,大舌音,或者什么音也不是。

    上帝啊。法国学者无奈地放开他,生怕自己一控制不住就会狠狠吻上那聒噪的唇,好让他停止这种无聊透顶却又迷人得可怕的游戏。所幸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不是醉意盎然,没人注意到他们那过于亲昵的反常举动。很快另一个古怪的声音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一个年轻人正趴在床上哗哗地呕吐着,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呕吐物正在雪白的床单上漫延。天哪!波诺伏瓦先生只觉得头更晕了,试图走上前,将那个年轻人从床上拉开,但他只走了两步就倒了下去,拿在手里的稿子也散了一地。

    仍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衰弱,因为每个人都已是踉踉跄跄,只有安东尼奥哈哈哈地笑着,替他捡起了几页稿子,然后叫了起来:“啊,拉丁文!我今天也学了几句拉丁文哩!让我来念一念——

     

     

    “我的诗篇虽不那么正经

    “但我的为人非常纯正。”⑨

     

     

    “唉,如此动人的诗句。”法国学者挣扎着要从地面上站起来,但尝试了几次后终告失败,于是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在波斯地毯上,像所有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含混不清地感叹着,“如果您没有把putus拼成putos的话,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

    显然这位快活的老爷认为拼错“纯正”这个单词并不会影响其为人的纯正性,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也呼啦躺到了地毯上,在其他人的吆喝声、歌声、笑声中抬高了音量嚷嚷着:“嘿,这两句还不算什么呐!看我再念一句可厉害的……”

    可惜他这番激动人心的拉丁语演讲很快就被打断了,那位神色阴郁的年轻强盗走进房间,恶狠狠地拽起自己父亲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真该把你那颗脑袋塞到落地钟的夹层里,”罗维诺骂道,“你他妈的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番茄混蛋!”

    于是费尔南德斯老爷转而去拥抱那位年轻人,将那颗应该塞进落地钟夹层里的毛茸茸的脑袋在年轻人的面颊上蹭来蹭去,乱七八糟地叫着我的心肝尖儿,我的西西里小马儿,我的阿里亚达那的小狗儿。罗维诺的脸色变得愈发铁青,若波诺伏瓦先生没有看错,还有几分隐隐泛红。“都给我滚出去!”他朝那些狂欢的波希米亚人吼道,“妈的!明天就要上船去直布罗陀,你们还在胡闹什么狗屁!”

    拉罗洛悻悻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瞪了罗维诺一眼,一甩红色长裙,噔噔地出了门,那几个陌生的年轻人也赶紧跟着她出去,仿佛被她那层层叠叠的绸缎裙裾给牵着走似的。“哎哎,心肝儿,我还没跟学者先生讲完那句顶了不起的拉丁语哩。”乡绅老爷满不情愿地说,但得到的只是一连串粗话,然后就被强行拽着往外走。

    “啊哈!”安东尼奥醉醺醺地嚷着,“那句话是这样的!弗朗西斯!Iesus vero ait eis siniteparvulos et nolite eos prohibere ad me venire…”⑩

    房门被罗维诺猛力摔上,隔开了安东尼奥的嚷嚷。房间骤然又变得空空荡荡了,只留下波诺伏瓦先生独自一人躺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

    让孩子们都到我这里来。他喃喃着重复那句拉丁文,让孩子们都到我这里来。一阵隐秘却剧烈的疼痛从腹部的伤口袭来,他不由得弓起了身子,在散落的稿子间蜷缩起来。

    别离的锐利终究还是击中了他。

     

     


     ① 出自《理想国》第七卷,柏拉图(BC427-BC347)著。“洞穴寓言”是柏拉图的哲学思想的核心,用来比喻人类对世界的认知的实质。“洞穴寓言”的具体内容是,有一群囚犯生来就被捆绑着关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他们面朝墙壁,只能看到身后的人拿火炬晃动在墙上留下的影子,以为这就是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后来有个囚犯逃了出去,看到了太阳和阳光下万物所应有的样子,万分震惊,回到洞穴里告诉众人真相,却遭到了其他人的嘲笑。

    ② 埃斯特波纳(Estepona)一词来自于摩尔语Astabbuna或Al-extebbuna。

    ③ 恩里克四世(1425-1474),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王,是为伊莎贝拉一世的异母兄长。他于1457年从摩尔人手中收复埃斯特波纳。

    ④ 希波克拉底(BC460-BC377),古希腊时代的名医。相传海绵浴是古希腊时代常见的一种医治病人的方式。

    ⑤ 圣拉斐尔,指的是大天使拉斐尔,行使一切关于治愈的神迹,因而常与治愈疾病联系起来。

    ⑥ 埃涅阿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安基塞斯王子与爱神阿芙洛狄忒(即古罗马神话中的爱神维纳斯)的儿子。相传他是罗马城的建立者。古罗马人一开始不为维纳斯建立神庙的史实,出自《古罗马人的欢娱》一书,法国学者让-诺埃尔·罗伯特所著。

    ⑦ 堂罗德里戈(?-711),西哥特王国的末代统治者,在摩尔人入侵之后被驱赶下台。出生年月不详。

    ⑧ 西班牙语,意为“西班牙万岁!“

    ⑨ 出自马西亚尔的诗篇。马西亚尔(40-104),生活在古罗马帝国的西班牙行省的拉丁诗人,以其讽刺短诗而闻名。

    ⑩ 出自新约,《马太福音》19 :14,意为“让孩子们都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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