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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4.1

     

    第四章  旅程

     

    一.吉达那

     

    人们皆说西班牙女子的脚极为秀美,一本风靡于十八世纪的《妇女百科全书》如是说道:“如果西班牙女人想对求爱的骑士表示特别的好感,她向他展示她的脚,那是她一贯极力保护的。西班牙女人在这方面胜过其他民族——她们的脚小而瘦,非常的秀气。”①然而这本百科全书的编纂者想必没有考证过,一位波希米亚女子,人们口中的“吉达那”,是怎样展示她那安达卢西亚式的秀气小脚的。

    我们可敬的波诺伏瓦先生有幸领略到了这旖旎的风情。夜间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只听得一阵皮鞋的咔哒咔哒作响,还没等他从地上的草垫支起身来,被唤作“拉罗洛”的姑娘就已经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她浓密的黑发间别着一束新鲜的金合欢,皱巴巴的布裙子短得甚至遮不住她细瘦的脚踝。学者先生认出她正是那晚与安东尼奥斗舞的舞者,正要向她行礼致敬,便被她用那穿着摩洛哥红皮鞋的小脚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得不痛不痒,正踢在了他的肩膀上。“嗤,你怎么不索性断了气才好。”拉罗洛拧着黑色的浓眉说。

    法国学者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是该为吉达那一上来就展示出了美丽的小脚而欢欣鼓舞,还是该显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啊啊,您可真无情,”他试图表现得像个绅士,虽然他现在浑身血腥味和某种可疑气味的境况实在说不上有多优雅,“我和您的父亲谈妥了,您可要一直跟着我去到直布罗陀呢。”

    “我可不乐意。”波希米亚姑娘嘟起小嘴,用手指缠弄着她粗黑的辫子,“我巴不得我的情郎把你给一刀解决掉呢,还能顺便让那惹人厌的龙骑兵塞尔吉配上个木腿的寡妇②,这事儿就两全啦。可是都是那个讨厌的佩伊洛的错!现在我还得配合着你在金丝雀面前演戏!”

    波诺夫瓦先生微微歪过头,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那姑娘,笑着问:“您的情郎?”

    “我的情郎。”吉达那用拳头顶着自己的腰窝,骄傲地抬起头,可是在那双蓝色瞳眸的注视下,她有些心虚地添了一句——“他长得俊,我中意他……”

    然后她生气地又赏给法国学者一脚,纤纤香足轻戳在可怜的伤者的肋骨上。“跟你这个外族人说这些做什么呐!”然后就拎起红裙子,露出破了几个洞的白色丝袜,像小鹿般轻盈地跑走了,留下了几缕金合欢的香味。

    当她化装成普通的农妇,搀着波诺伏瓦先生去旅馆取回行李,又把他送上长途旅行的篷车,这股金合欢的香味始终不曾散去,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已经先行一步,踏上了前往直布罗陀的旅途,而拉罗洛和另一个年轻人负责护送波诺伏瓦先生去约好的地点会合——名曰护送,倒更像是监视。

    灼灼的九月骄阳之下,带蓬的驴车在龟裂的黄泥路上辘辘行驶着,上面坐着两个快快活活的年轻人,里边还躺着一个学者先生,眼睑上覆着湿毛巾,正被长途旅行的颠簸和低烧折磨着。

    漂亮的姑娘敲起了响板,用方言哼了几段小曲,然后哧溜钻进车篷里,用指尖拨撩起湿毛巾的一角,在那位好先生的耳边说着:“这次的买卖估计不好跑咧,龙虾最近查得特别严③,从直布罗陀拉货越来越不容易啦。”

    “啊,多么可惜,龙虾用来慢火烹饪倒是相当美味。”波诺伏瓦先生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拉罗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你这外族人可真是笨呐!就像一只被太阳晒蔫了的猫!要不我给你唱唱歌吧?”之后也不管波诺伏瓦先生有没有答应,她就啪啪地打起响板,唱起了一支曲调激昂的歌子——

      

    Fui bailarno meu batel
    Além do mar cruel
    E o mar bramindo
    Diz que eu fui roubar
    A luz sem par
    Do teu olhar tão lindo
    Vem saber se o mar terá razão
    Vem cá ver bailar meu coração
    Se eu bailar no meu batel
    Não vou ao mar cruel
    E nem lhe digo aonde eu fui cantar
    Sorrir, bailar, viver, sonhar…contigo

     

    我乘着轻舟,越过那片怒海,肆意狂舞

    大海在咆哮,说我

    偷走了无与伦比的月光

    从你那美丽的眼神中

    你会知道它是否在撒谎

    到大海这儿来吧

    看我的心在舞蹈

    倘若我要在我的轻舟上狂舞

    我不会到这残酷的大海

    也不会告诉它我在何处歌唱

    笑着,舞着,活着,梦着你。④

     

     波诺伏瓦先生把湿毛巾从眼睑上拿开,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那个波希米亚姑娘。“是葡萄牙语,”他喃喃着说,“您是在哪儿学的这首歌?”

    吉达那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又敲了两下响板,还是用唱歌般的语调答道:“我可是出生在里斯本呀,那儿才是我故乡,海浪日夜拍岸呀,塔古斯河流过城中央,啦啦,啦。”

    人们说波希米亚人没有故乡,可是何处又不是他们的故乡?法国学者这么想着,不禁生出了几分自嘲之情,他生于英国,长在英国,年近二十才得以返回法兰西,没过多久就因为对国内的君主政治失望透顶,而全心投入考古事业,终日在南欧的荒野里寻觅两千多年前的古罗马文明的踪迹,他热衷于谈论自己的“祖国”,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罗维诺有他的巴勒莫,拉罗洛有她的里斯本,而他又有什么?

    “再给我唱一遍吧,拉罗洛。”他用不怎么熟练的葡萄牙语柔声说,“这调子好听。”

     

     

    离蒙蒂利亚还有几里地的时候,他们寻着了约定的地点,一处被茂密的树丛三面包围的空地,开始准备扎营露宿,等待安东尼奥他们前来会合。只要架起三个箍轮,再蒙上块大被单,一顶帐篷就算搭好了。

    “嘿,多美,比得上波斯亲王的宫殿哩!”同行的波希米亚年轻人摩拳擦掌着,用渴望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拉罗洛匀称修长的身体。但是吉达那只是把粗黑的辫子一甩:“谁也别想打我主意,不然我的情郎可让你们有得好瞧!”于是他懊恼地嗤了一声,开始乖乖地生火做饭。我们尊敬的考古学家也满怀可惜地暗暗嗤了一声,虽然他断然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非正人君子的念头。

    夜间围坐在篝火边的时候,波诺伏瓦先生拿出考古笔记,试图将那首葡萄牙语的歌子记录下来,只写了几行,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喧嚣。吉达那把手头正在编织的花结一扔,兴高采烈地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了下来,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可不能让安东尼奥知道我在想他哩。”她说,然后狠狠地瞪了波诺伏瓦先生一眼,“你!你不许告诉我的情郎!”

    “愿意为您效劳。”法国学者把头支在左手上,歪着头看那个吉达那,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为某种隐秘而又炽热的爱恋所折磨的姑娘十分动人。而那个波希米亚年轻人已经奔了过去,用方言叫着什么,一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地回答他们。仅是听到那个声音,波诺伏瓦先生的心就揪了起来。

    “哎,拉罗洛,有没有乖乖的?”安东尼奥牵着马走了过来,燃烧的篝火映出他还挂着晶莹汗珠的脸庞,罗维诺阴沉着脸跟在他身后,仍然戴着假的山羊胡子,与那个脸色煤黑的波希米亚歌手老胡安并肩行着。哼。吉达那哼了一声,拿着花结只是使劲儿地编。

    他那祖母绿色的眼珠转动着,将目光落在了篝火边的学者先生身上。“弗朗西斯,”他用卷舌音唤着波诺伏瓦先生的名字,把马缰交给了迎上前的年轻人,走到他身边,极其自然地俯下身来,用手抚着他的面颊,“你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好些了。”

    深色的指尖在瘦削的颧骨上轻轻摩挲着,抚弄着,带着若有若无的情色的意味,但也许只是那位可敬的考古学家的错觉,因为抚摸很快就变成了轻轻的拍打——“你可得赶快好起来,伙计!接下来我们可有得忙呐!”

    之后他们就围坐在篝火旁,开始用参杂着波希米亚方言的西班牙语,讨论关于埃及买卖的事情,即使是波诺伏瓦先生这样语言不通的外族人,也能从他们严峻的神情上看得出来,跑这趟买卖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那可敬的强盗先生,脸色阴郁更甚于那晚他在农舍用刀子割开自己腰间伤口的时候。

    “咱们的伪装可容不得半点闪失。”安东尼奥说,“只要出一点错,龙虾就能把咱们都扔进塔里发⑤的大牢里。”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比划了一个用手掐着脖子的姿势,然后“嘿呦”一声把手里那无形的小人儿扔了出去,再“砰”地让它落到地面。那音效是如此逼真,让波诺伏瓦先生忍俊不禁,但是他看到其他人的表情都仍然严肃如前,也赶紧清咳两声,试图把自己觉得这个波希米亚人从未真正长大的念头清扫出脑海。

    “演戏对咱们来说,不就跟跑路的狗觅食一般简单?”说出这般粗俗话语的,是在场的唯一一位女性。拉罗洛放下手中的花结,仍然用挑衅般的语气跟安东尼奥对话,他们之间似乎始终存在着一场无形的斗舞。

    安东尼奥却仍然只是笑了笑——“那么扮演这个角色如何呢?”他从腰带间抽出了一张被折得皱巴巴的纸,利索地摊开,众人凑了上去,却只看见纸上画着一座庄园的平面图,上面用各色标记标出了庄园内部的结构,细致到甚至主客厅里的家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埃尔布尔贡⑥附近一个被废弃的庄园。”他满意地看到众人脸上都显出了不解的神色,“庄园主五年前就断了气,没有留下子女,他的几个远房亲戚分完财产后就远走高飞了,没人愿意来打点这个卖不出去的老房子。”

    拉罗洛黑色的大眼睛似乎被这张平淡无奇的图纸给倏然点亮了。“也就是说……”她喃喃道。

    “没错哩。”安东尼奥点了点头,带着点戏剧化的意味用右手托起了吉达那的手,“你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庄园主的夫人。”

    被当作贵妇人那般对待的吉达那咯咯笑了起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安东尼奥一把:“你呢?你这混球?该不会是庄园主吧?”

    “在下是安东尼奥·堂·费尔南德斯·加里埃多……什么的老爷。”安东尼奥煞有介事地说道,毫无疑问他在模仿着波诺伏瓦先生平时说话文绉绉的腔调,故意把颤音发成了侬软的小舌音,而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只能暗暗哭笑不得。

    于是这位加里埃多什么的老爷开始一五一十地嘱咐起冒充废弃庄园的主人的具体细节,每个人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庄园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庄园的财产究竟有多少,要具体到有几头牛,几匹马,几亩地,是否在其他地方还有地产,等等等等。眼看着他给拉罗洛、老胡安和年轻小伙儿都布置了任务,却迟迟没有提到罗维诺,波诺伏瓦先生感到一丝奇怪。他望向强盗先生,却看到那张阴郁的面庞上流露出了几分忧伤的神色。但他疑心着只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下一秒钟罗维诺已经转过头来,用栗色的眼睛瞪着他。然后年轻的强盗就站起身来,无视波希米亚人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径自走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方盒来,掀开盒盖,凶巴巴地推到他面前:“喏,收下。”

    法国学者愣了愣,待他看清盒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您还记着那根雪茄么?”

    ——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粗大的雪茄,散发出醇厚的烟草的芬芳。年轻强盗的脸有些发红,即使戴着假的山羊胡子也能看得出来。“老子搞不到像您的那么好的雪茄,只能凑合着来了。”

    “那么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波诺伏瓦先生欣然抽出一根雪茄,并且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让罗维诺也从中抽出一根。他们就这样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开始吞云吐雾了起来,直到被安东尼奥打断。

    本该在热火朝天讨论着的波希米亚人大跨步走了过来,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迅速摘下罗维诺嘴边叼着的雪茄。“哎哟心肝儿,”他用责备的语调说道,“这玩意儿劲头太大,不能碰。”

    “他妈的老子都快二十三了。”可敬的强盗先生咕咕哝哝道,脸色登时涨得通红,似乎不好在学者先生的面前发作,而他的养父已经转向了表情仍然惊诧的法国学者——“今后可不能再把雪茄给罗维诺了呐,弗朗西斯。”

    我们的考古学者再次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适应那个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波希米亚人作为强盗先生的养父的身份,直至他重新在唇齿间找回自己的话语。“雪茄不过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加里埃多老爷。”他微笑着说,“如果瓦尔加斯先生能有一个新的角色要扮演,恐怕就不会投入烟草女神的怀抱了。”

    加里埃多什么的老爷却沉默了下来,只见他慢慢俯下腰,把手放在年轻的强盗肩上,轻拍了两下。“罗维诺不用扮演什么新角色。”他开口道,“他只需要扮演他自己,瓦尔加斯家族的大少爷。”

    法国学者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瓦尔加斯家族已经……”

    “没有了。”安东尼奥接上他的话说道,“但我的线人告诉我,在直布罗陀有几个瓦尔加斯家族支系的人在活跃,如果罗维诺能跟他们接上头,也许能够重新把这个家族振兴起来也说不定哩。”

    如此充满雄心壮志的计划从波希米亚人的口中说出,却带上了几分浪漫主义的色彩,有如月夜下的那曲塔拉拉一般。罗维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脑袋,放在膝盖上的指节绷得紧紧,仿佛随时都要绷断似的。

    “于是我恳求你,”安东尼奥将手覆在了波诺伏瓦先生的手上,温热的指尖摁着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为瓦尔加斯家族的少爷做担保人。他会在直布罗陀的市中心购置一套房产,作为社交的据点。他会抛头露面,跟上流社会的人接触,他需要你的指导,弗朗西斯。”

    ——“不得不说这是十分大胆的决定。”波诺伏瓦先生逐字逐句斟酌着自己的言辞,“姑且不论购置房产所需资金和材料是否足够,瓦尔加斯先生是否愿意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够了。”年轻的强盗冷不防站起身来,动作僵硬,“这是老子自己的事情,由老子自己决定。不需要什么担保人,也不需要什么房产。”

    他又望了波诺伏瓦先生一眼,那一刻法国学者再明确不过地在他脸上看到了忧伤的表情,他紧蹙着眉头,朝学者先生微微摇了摇头,就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安东尼奥望着他离去的倔强背影,叹了一口气。

    黑夜中,波诺伏瓦先生摸索着碰到了他的手,而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法国学者的手,紧紧地。

     

     

     ①  出自《欧洲风化史:风流世纪》,爱德华·傅克斯著,侯焕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②  木腿的寡妇,指绞刑架。因为犯人被绞死之后,绞刑架就像个孤单的寡妇,立在犯人被悬挂的尸体旁边。

     ③  龙虾,指的是英国士兵,因其十九世纪的军服为大红色,且有形似龙虾甲壳的排扣设计。

     ④  葡萄牙民歌《海之谣》。这种民谣的形式被称为“法朵”,意为“哀歌”,起源于1820年代的里斯本贫民区。至于1830年代海之谣这首歌是否已经被传唱,咳咳,请大家领会精神。

     ⑤  塔里发,欧洲大陆的最南端,距直布罗陀仅三十多公里。十九世纪时因其残酷的苦牢而闻名。

     ⑥  埃尔布尔贡,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小镇,位于群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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