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zing

爱发电:用户名amazing
凹三:amazing6769
催更群:938783837
  1.  52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3.2



     二.浮士德的迷梦

     

    激烈的,还残留着土制烈酒的辛辣气息的吻。

    波希米亚年轻人用左手摁着法国学者的右肩,将他抵在墙上,唇齿在黑暗中与喘息声一起紧紧交缠着。他的脑海中掠过浮士德与魔鬼订立契约时说过的话,“我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①但这些字句全都迅速地消溶在那个吻所具有的奇异热度之中。啊,去它的上帝与魔鬼。因为右手被压制着,他只能抬起左手,抓着安东尼奥的肩膀,感觉到鲜红的外套之下柔韧的肢体因为喘息而在微微震颤,然后他的手缓缓地向下移,抚过繁冗的刺绣与缀饰,长久地停留在那被红色腰带勒得紧紧的腰肢上——如此纤细,却又充满力量,此刻正因为情欲而紧绷着,似乎正在等待着一次爆发。安东尼奥只是更加用力地摁住了他,将那个吻推得更深,几乎像是野兽在噬咬,早已习惯于贵妇沙龙和歌剧院包厢里轻柔的调笑与浅啄的法国学者一时竟喘不过气来。忽然,他放在那个年轻人腰间的手感觉到腰带一阵轻微的震动,随后,猝不及防地,某个尖锐的物体猛然刺进了他的腹部。如此迅疾而灵巧,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只有彻骨的冰冷,从那尖锐之物透过自己的内脏传来。

    他无声地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睛。那个波希米亚人竟然还在深深地吻着他,吻掉了他马上就要张口而出的尖叫或是呻吟。祖母绿的眼珠仍然被情欲所渲染,带着点迷朦的神色。若他那因为翻涌上来的剧痛而变得模糊的眼睛没有看错的话,在那绿色眼眸的深处,还藏着黑色的悲哀。

    交缠的唇齿最终还是分开了,安东尼奥剧烈地喘息着,注视着法国人。他的手里握着一柄薄薄的短刀,刀锋大部分已经没入了波诺伏瓦先生的腹部。“为什么……”法国学者艰难地开口,却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浓重的血腥味骤然涌上了喉头,他喘着干咳了几声。

    “那封信,”波希米亚人喃喃着,摁着他的肩膀的左手松开了,慢慢移到了他的脸颊边,轻柔近乎情人间的爱抚,“加西亚的那封信。”

    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从刀锋蔓延开的剧痛开始湮没意识,他只觉波希米亚人呢喃出的每字每句都如同从阴影中腾然而起的轰鸣,在耳畔嗡嗡作响。

    “要是您没有送那封信,那该有多好呐。”年轻人低声说,却全然没有作恶的欢愉之色,倒更像是个丢掉了心爱糖果的孩子。然后他将刀尖倏地抽出,动作轻捷地跳开,不让喷涌而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简直像是某种舞蹈。致命的舞蹈。

    波诺伏瓦先生捂住了伤口,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几乎被淹没在汩汩涌出的鲜血里。那么多血,迅速地濡湿了宝蓝色的天鹅绒外套,使其变成沉坠的湿漉漉的深紫色。尽管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必须求救——可是求救于谁?门的另一端,波希米亚人们,还有那个喝得神志不清的龙骑兵仍然在狂欢,隔着门也能听到他们的嗥叫。但波希米亚人绝对是和安东尼奥一伙的,对一个烂醉如泥的龙骑兵也不能有多大指望。于是他踉踉跄跄地朝地道的出口奔去,绝望地祈祷着自己能够支撑到爬出地道,走到大街上,找到可靠的人求救的时候,尽管这线希望比西绪福斯结束推着巨石上山的日子的希望还渺茫②。

    鲜血滴滴嗒嗒地坠落到地面,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最后他不得不靠在墙上,拖着步子前行。地道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可是那铁梯子现在看起来简直像巴比伦的通天塔一样高不可及。他挣扎着伸出濡满血的手,抓住梯子,积攒起全身最后仅剩的力气,试图攀登上去。但这最后一下努力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只轻咳了一声,血就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于是他还是顺着梯子倒了下去,金发铺散在砂石地面上,衬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的脸。

    四周的喧闹开始像潮水一般从他身边褪去,黑色在不断收缩,倾塌下来,他心中却只在周而复始地回响着单调的词句。信,那封信,从花窗间悄然传递过来的信,罗马诺,塞巴斯蒂安,安东尼奥,死亡,死亡,死亡。他大口地喘息着,有如被亚伯献祭给天父的羔羊③,绝望地看着那身着大红色盛装的年轻人朝他缓缓走来。您别动。安东尼奥说,这样能少受点苦呐。然后他俯下身,单膝跪在法国学者身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前额上,掌心冰凉,几乎像是在为他做临终的涂油礼④。但他除了鲜血,没有任何可以用于仪式的圣器。

    “法律……不会……放过你……”波诺伏瓦先生其实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在暗哑地吞吐着音节。

    波希米亚人默默地摇了摇头,举起那柄黄铜短刀:“这是那个龙骑兵塞尔吉的刀。而我们有二十四个人,足以证明这是一场为了女人而起的纠纷。您也看见了,塞尔吉爱拉罗洛爱得发疯,她要是给哪个男人多抛几个媚眼,他就能跟那个男人拼命。”

    最后几个音节消散在模糊的呢喃中,他低垂着头,深绿色的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法国人,眼底那种悲哀的神色却是再也掩藏不住了。“唉,要不我给您送送行吧,这样看您遭罪,我心里也难受。”

    他抚着学者先生被冷汗浸湿的前额,轻声哼起了一支曲调熟悉的歌子。

     

     

    “是吗,塔拉拉;不啊,塔拉拉

    “我的心肝宝贝儿塔拉拉。”

     

     

    略微发颤的歌声响起那刻,波诺伏瓦先生的瞳孔遽然收缩,光亮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深蓝色的眼睛里,他吃力地转动着头颅,想要看清唱歌的人的脸庞,他曾经为之心醉神迷的夏夜的金色教堂。但黑色的阴霾已经覆上了他的视线,让他分辨不清那个年轻人的神情。于是他的双眸还是黯淡了下去,如同蒙尘的蓝宝石,镶嵌在异常苍白的脸上,竟有着一种怆然的美感,可惜他自己无法亲眼看见这般景象。

    只唱了两句,歌声便走了调,波希米亚人再也唱不下去了,他举起了刀,刀尖对准了法国学者的喉咙。

    别了,弗朗西斯。他说。

    地道的暗门蓦地被猛力打开,一个披着褐色斗篷的人出现在入口。他背着朦胧月色,看不清面孔,只有双困兽般的褐色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他瞪着梯子下的那幕场景,怔了片刻,然后破口大骂——“你他妈的都干了什么!番茄混蛋!”

    带着点意大利口音的粗话。波诺伏瓦先生略略清醒了一些,朝着入口处的那个人艰难地伸出手。“罗维诺·瓦尔加斯……”他叫出了强盗加西亚的名字,却更像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然后血迹斑斑的手就沉沉垂了下去,他阖上眼睛,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他记不清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也不记得自己在包扎伤口的时候发出了怎样骇人的惨叫,也许他应该庆幸这一点,因为那个咕咕哝哝地抱怨着把他的肚皮当旧皮鞋来缝合的波希米亚老妪并没有足够的麻药。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被放在了一个破旧的草垫上,有人把他扶起来,将玻璃瓶口凑到他唇边,但他咬紧了牙关,迷迷糊糊地觉得波希米亚人说不定会在水里下毒,直至他听见那熟悉的粗口“妈的给老子喝下去!”才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又昏了过去,没有听到罗维诺接下来的高声诅咒:“操他的狗屎!你还没喝呢!”

    兴许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他开始发高烧。地狱般的高热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伦敦的那个滂沱雨夜,十九岁的他揣着手枪,漫无边际地在泰晤士河边行走,煤黑的河水里飘荡着密密麻麻的传单,刺目的红色字体在呼号着海峡对岸的那个皇帝的放逐⑤。雨水冰凉,他却只觉全身发烫,那把紧贴胸口的手枪有如通红的烙铁,不断灼烧着他的胸膛,竟逐渐灼出了一个大洞,有谁在河岸的某处嚎啕着他的名字,声嘶力竭。

    转眼间他又坠入布列塔尼海岸边的森严古堡,浪涛终日怒号拍打崖下乱石,少女被埋在宽大的修女袍下,爱情被封锁在十字架里,柔软指尖如同倏然而逝的白鸽,浅蓝色的眼睛里只有卫道士的枯骨。他在古堡里磕磕绊绊四处寻找,遍寻不着活着的躯体。他呼唤所爱之人的姓名,却只听到回声空旷,然后古堡轰然坍塌,鲜红的火焰灼灼燃起,他怀着莫名的恐惧与爱意,注视着那团跳跃的红色火焰,如同注视着一场盛大的舞蹈。火焰裹挟了他,令他全身熊熊燃烧,有如法雅节⑥上被焚烧的巨大人偶。

    高烧的那两天,他可是说了不少胡话,有的是惊骇恐怖之词,有的却是些不着边际的侬软情话。在最糟糕的时刻,他滴水未进,奄奄一息,连叫神父来给自己作临终涂油礼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在这波希米亚人的老巢里连个神父的影儿都见不着。罗维诺大概来看过他几回,有一次那年轻的强盗试图跟他说话,兴许是为了记录他的遗言,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可能说了不少胡话,总之他全都没有了印象。他只记得自己一把攥住了年轻人的胳膊,紧紧地抓着,像是在抓着生存下去的希望。

    他当然也不会记得,那个年轻的强盗就这么任由他攥着,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了一整夜。

    当他最终从高烧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罗维诺盘腿坐在他旁边,带着他曾见过的那种阴郁而平静的神色,注视着堆在自己脚边的刚换下来的粘着脓血的绷带。那个干瘪的老妇人多罗特,正在喋喋不休地对他用波希米亚方言说着什么,连说带比划,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恶狠狠地抽动着,但他只是简短地用两三个词来回答。最终多罗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剪子砸到盘子上,然后把旧绷带草草拢到盘里,颠着小脚出去了。

    “您醒了。”罗维诺用意大利语说,仍然使用的是敬语。

    “托您的福。”他回答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年轻的强盗咬了咬嘴唇,生硬地说:“您不该来科尔多瓦。”

    “我听到您要被处刑的消息……”学者先生试图辩解,但没说几个词就开始干咳,过久的缺水让他的喉咙就像断裂的琴弦。强盗紧皱着眉头,从草垫边取过一个瓶子,笨拙地把法国学者从垫子上揪起来,接着就把瓶口往他的嘴里送,弄得水洒了一身不说,还让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年轻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拍着后背,手劲儿却大得出奇,让他咳得愈发厉害。

    这一阵尴尬的混乱过去后,法国学者靠在年轻强盗的胳膊上,气息急促地喘着,虚弱地笑了笑:“谢谢您,瓦尔加斯先生。”

    被尊称为“瓦尔加斯先生”的年轻人僵硬地别过头,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

    “被处刑的那个人,也是强盗加西亚。”他突然说道。

    波诺伏瓦先生不禁微微抬起头颅,喘气声也变得更粗重了一些。他的讶异并没有逃过年轻人的眼睛,罗维诺把他重新放回草垫上,然后双手交叉盘在胸前,说了这样的故事。

    他从十六岁开始做“埃及的买卖”⑦,二十一岁时在维赫尔运货的时候遭到军队的围剿,不得不跟两个弟兄躲进深山里。被困近十天后走投无路,就劫了几个过路的商人,化名“强盗加西亚”。他们三人一起行动,但从不同时露面,故意让人以为强盗加西亚是独行客。他们专劫富商和官员,不想却在安达卢西亚有了名声,甚至惊动了马德里,遭到龙骑兵的专门围剿。他们立下誓言,如果有一人被捉住,绝不供出其他两人的下落。但有一个弟兄在围剿的时候中弹,很快就不治身亡。另一个弟兄,也就是塞巴斯蒂安,则被活捉送去科尔多瓦法庭审判。塞巴斯蒂安一口咬死自己就是强盗加西亚,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被送上了绞刑架。而他,罗维诺·瓦尔加斯,若没有得到法国学者相助,现在脑袋估计也挂在城门上了。

    他语速很快,用的是掺杂着若干种方言的意大利语,即使在描述最骇人的情节的时候语气也未见什么变化,简略而阴郁。然后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您不该去找塞巴斯蒂安。”他低声说,“他以为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必定想办法要除掉您。这是他立下的誓。”

    于是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吗?法国学者强打着精神,听着年轻强盗的叙述,只觉眼前忽明忽暗。听到这里,他艰难地开口问道:“这件事跟安东尼奥有什么关系?”安东尼奥。他唇齿苦涩地念出这个名字,曾经如此甜蜜的音节,竟然也能变得如同难嚼的黑橄榄。

    一道阴影悄然掠过强盗加西亚的面容,让那本来阴郁冷静的褐色眼睛泛起波澜。他环抱的胳膊抓得更紧了,片刻之后,他才用低哑的声音说:“他是我的父亲。”

     

     

     ①  出自《浮士德》,悲剧第一部,书斋(二)。

     ②  典故出自古希腊神话。暴君西绪福斯因触怒宙斯,被罚终日推巨石上山,推到山顶后巨石滚下,然后他不得不再次将其推上山,如此反复,永无终止。

     ③  出自旧约,《创世纪》4.4.

     ④  涂油礼,天主教的临终仪式。

     ⑤  指的是拿破仑·波拿巴在1815年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

     ⑥  法雅节,西班牙瓦伦西亚的传统节日,在每年的3月15日至3月19日,节日的高潮是焚烧“法雅”,即彩色的人偶。

     ⑦  埃及的买卖,指的是走私活动。

      


     

    弗朗西斯安东尼奥罗维诺亚瑟APH科尔多瓦之夜法西西罗马法英

     

    评论(1)
    热度(52)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