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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2.2

     

     

     

    二.  加洛特绞刑

     

    ——老利拉的馆子。安东尼奥。

    这些陌生的词语盘桓在他的脑海里。他装作无意地向旅店的老板打探这个小酒馆的地址,蓄着连腮胡的男人啧啧抖动了两下胡须,黑亮的小眼睛里闪现出诡异的光芒——“那种地方对于您这样的绅士老爷,可不是个好去处咧。”他前倾着身子,压低了嗓门说道,“如果您觉得夜晚无趣,我这里就有几个漂亮姑娘,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老利拉的馆子是顶热闹的地方。人们这样告诉学者先生。那间馆子的煎鱼都是摩尔人做出来的,出售的冷饮里偶尔掺有可疑的迷药。您可以在那里找到能歌善舞的吉达那①,至于您是要欣赏她们的舞姿,还是要一亲芳泽,就得看您的钱包和您的运气了。

    我们可敬的考古学家不得不承认,他会很乐意去这间馆子坐上一坐,咕咚一声把龙的眼泪②都喝下去。但是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名叫安东尼奥的人,并且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件交到他手里?又该如何向强盗加西亚的同伙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叩击着写字台。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开始以一个犯罪者的立场进行思考了,而且最糟糕的是,他是一个笨拙得不能再笨拙的犯罪者。

    他是否已经走得太远了?当交托临终信物的承诺,变成了给强盗加西亚的同伙送信的任务,他是否应该抽身而出,好保持自己的名声清白?

    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叩了一下棕木桌面,他拿起那封信件,再次揣进了怀里。

    这就是最后一次。他告诉自己。

    老利拉的馆子在古城墙外头,得穿过一道横跨瓜达尔基维尔的桥,再在阴暗的贫民窟里七拐八弯地走上十来分钟,才能瞅见那“顶热闹的地方”。哦啦啦,那可真难以称得上是个馆子,不过是一座棚屋,几张大帆布撑起的凉棚,露天摆放的十多张圆桌和短凳而已。但寒碜的外表丝毫没有影响到生意的兴旺,兴致高昂的吃客们在吆喝着,吼着七零八落的歌。一位袒露着半边沉甸甸胸部的妇人在圆桌间转挪腾移,把一盘盘的烤鱼和烤腰子砸到桌上,顺便灵活地打掉伸向自己胸部的手。烤鱼的烟雾和烟草的烟雾混合着,在凉棚下囤积起来,结成一团厚重的灰蒙蒙云雾。

    他便在这腾腾烟雾里寻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盘煎鱼和红酒。妇人从硕大的乳房上方凝视着他,咧开了嘴笑着,咱们这儿有上好的红酒,先生!而那上好的红酒实际上既酸又苦,叫他想起儿时在约克郡的乡下杂货店偷喝的葡萄酒。煎鱼上撒着层厚厚的辣椒粉,他只咬了几口,便被辣出了眼泪,赶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觉得那堪与英国乡下的葡萄酒媲美的佳酿倒也不那么糟糕了。

    几杯佳酿下肚后,波诺伏瓦先生环顾四周,寻思着应该怎样才能找到安东尼奥。那年轻的强盗没有给他关于此人的任何描述,甚至没有给出姓氏,仿佛只要在馆子里一叫这个名字,就会有人站出来大声应答。但是他怀疑信件里的内容绝不是抒发乡愁那般简单,而接收信件的人,也不见得是能够在公众场合大摇大摆出现的人物。

    眼见着那妇人端着几大盘子朝这边走来,他朝她打了个手势,她就又笑嘻嘻地转到他跟前。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靠近说话,她便俯下身来,沾满汗的粗壮脖子散发出浓烈的烟熏味。“贵酒馆是否有位叫安东尼奥的先生?”他在她耳边问。

    “有好几个呐,有一个还是我的罗姆。”她哧哧笑了起来,往他脸上轻喷着热烘烘的气息,“您要做我的罗姆吗?如果您点个头,我可以马上跟您走。”

    法国学者也微笑了起来:“在下已为您的美貌神魂颠倒,可是找不到那位好先生,在下就没法替那个人传信。”说着他佯装伸手去拿红酒,却碰倒了酒杯,便用手指蘸着泼洒出来的酒,在桌上写下“罗维诺”这个名字。

    她粗黑的眉头即刻拧了起来,只听“哎哟”一声,她打翻了左手的盘子,煎鱼泼了法国学者一身。没等波诺伏瓦先生反应过来,她就慌忙道歉着,把学者从座位上拽起来,用围裙前前后后擦拭他的蓝色外套,顺便把桌上的酒渍也擦了个干干净净,接着热情地把他往棚屋那边推去:“让我给您换身干净衣裳!”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进了棚屋,经过几个正忙着煎鱼的厨子,钻进了昏暗的里间。身后的门咔哒上了锁,那妇人登时换了一种语调,用沙哑的喉音对屋里的人说道:“这人送来了罗维诺的信。他身上没枪。”

    波诺伏瓦先生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腰间。原来刚才那妇人热情的擦拭是在检查他有没有带枪,如果他真的配了枪又会怎样?屋里几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瞪着他,一个扎着满是油渍的花头巾的男子站了起来,用可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法国学者。他用波希米亚方言说了几句话,学者先生并没有听明白,只能挤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晚安,先生们。”他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勒皮他飞岛的格列佛④,“在下只是瓦尔加斯先生的一个朋友,替他送封信给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人。请问您是否就是安东尼奥?”

    “我是利拉·帕斯蒂亚,这间馆子的老板。”男人转而用西班牙语答道,“你是怎么认识罗维诺那混蛋小子的?”

    于是波诺伏瓦先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法国学者忽然注意到,在这几人中间,竟有着那晚在塞维利亚市长举办的宴会上高歌的老波希米亚人。老胡安。他记起了市长对歌手的称呼。

    他的心跳加快了几个节拍。兴许他可以从老胡安那里知道鼓手的下落。

    “这些事,你绝对不可以对外人说。”戴着花头巾的男人打破了沉默,对法国学者说道,“你这种老爷,本来应该远离这码子事。”

    “在下发誓定会守口如瓶。只要把这封信送到安东尼奥手中,在下就会离开。”波诺伏瓦先生举起右手承诺道。虽然他仍然感到不解,为何一个从大家族的继承人变为安达卢西亚强盗的年轻人的故事,会成为不可谈论的禁忌。他已将强盗加西亚写进了他的考古笔记,关于那高贵的乡愁,仓皇的逃亡,以及捉弄人的命运造化。他无法将年轻人从绞刑架上拯救下来,只能通过文字记述他那短暂却戏剧的一生。

    “安东尼奥今晚不在这里。”利拉摇了摇头,朝法国学者伸出了手,“你可以把信给我,我替你转交给他。”

    波诺伏瓦先生踟蹰了片刻,目光落在酒馆老板腰间的手枪上。他很清楚此时坚持一定要把信件交给安东尼奥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老利拉看起来与罗维诺也是旧识,于是他认命般地把那封信从内衬的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了酒馆老板的手里。

    利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儿就这么结了!让你跑这么一趟也说不过去,一会儿歌队就要给客人唱歌,你想听什么曲子?”

    “塔拉拉。请再演奏一曲塔拉拉。”他回答道,望向老波希米亚人,却看到老胡安的眼睛闪现一丝狠戾的光芒。

     

    Tiene mi tararauna pantorrila
    Que parecen palo de
    Colgá morcilla

    我的塔拉拉,还有粗粗的腿肚
    就像是那挂着血肠的大柱

     

    老波希米亚人终于得以在酒馆的凉棚下唱出那段令市长先生难堪的歌词,客人们怪叫着,用酒瓶咣咣敲着桌子。波诺伏瓦先生将整杯粗糙的红酒一饮而尽,默默地想着那黑发绿眼的鼓手在摩尔式喷泉里唱着粗俗歌子的模样。他从未如此渴求过他,在这烟雾腾腾的、燥热的科尔多瓦之夜里。

    然而老胡安和其他乐手在演奏结束后,就迅速地隐入了烟雾之中。当他追上去,发现自己置身于阴暗的贫民窟,蛇肠般的小道从脚下向四面八方延伸。粗声的大笑从身后的酒馆远远传来。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空气潮湿而粘稠,如同厚重温暖的衣物,紧紧包裹了他。

    他仍然没能找到他。

     

     

    强盗加西亚的死刑执行之日终究还是到来了。死亡的公开展示总是最为盛大的狂欢,更何况是一个传奇强盗的死亡。小贩沿街兜售着关于加西亚生平的小册子,年轻强盗在册子里被描述成罗格尔·台·弗洛尔④式的传奇人物,戴着款式新奇的帽子,有二十多个漂亮的情人,这些情人里甚至还有教区主事的私生女。五彩斑斓的人流如同出闸的洪水,熙熙攘攘朝着大清真寺前的广场涌去。不少人身着盛装,俨然像是要参加圣雅各节的游行,只有我们那位可敬的考古学家,全身皆着素净的黑衣,就连灿烂的金发都用黑色发带束了起来,仿佛即将奔赴一场葬礼。

    波诺伏瓦先生决定用这种方式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强盗朋友送行,可是在这场盛大的狂欢中,他的悲悼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乃至有些可笑。他在拥挤的人群中被前后推搡,步履沉重地向刑场走去。在广场中央的雕塑前,古罗马桥与广场的交界处,一座临时高台已经搭了起来,孤零零的一架木头机器停放在上面,毫无起眼之处。乍看过去,不过是一截不到一人高的木桩,连着一环铁圈和一块横放的木板而已。

    加洛特⑤。法国学者望着那架用来杀人的机器,想起了圣多明尼各会的神父对它的赞美——“精巧的、简洁的”死神之使者。死刑是一种文明的终极表现形式,通过公开处刑,恶与不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消灭,善与正义得以向世间彰显。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死刑往往借助断头机来实现,这种庞大的机器是如此高效,以至于在五分钟之内砍下四十个人的脑袋绝非空谈。刽子手所要做的不过是拉起绞索,让铡刀轰然砸下,甚至不必费心把砍掉的脑袋捡起来,因为它们会自己骨碌碌滚进篮子里,像王宫前的卫兵那般笔直地排好队。但是断头机展现的善是什么?是一种森严的、庞然的、官僚体制的权力,它过于高效,以至于人们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恶为什么必须被消灭,事实上法国人也始终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砍掉那么多颗脑袋。

    然而,加洛特则不同。死囚必须端坐在椅子上,面朝着人群,一点点地被套在脖子上的铁环夺走呼吸,直至死神降临。在此过程中,神父会带领众人反复诵读《悔罪经》,为这个罪恶的灵魂,以及每个人的灵魂忏悔。如果这个死囚在临刑前为自己的罪行真心悔过,并接受了涂油礼⑥,他死的时候就几近于一个圣徒了。

    您瞧,神父对学者先生说,加洛特是如此简单的一架机器,却能够给予死囚坐着死去的尊严,给予人们集体忏悔的机会。人们通过目睹死囚断气的时刻,来见证恶怎样通过死亡被洗刷干净,善又怎样在忏悔之中得以彰显。因此新大陆的征服者们把阿塔瓦尔帕⑦送上了加洛特的“宝座”,他们很清楚,这种死刑配得上一位皇帝。

    但是在法国学者看来,西班牙征服者们送给印加帝国的皇帝的宝座,与罗马人献给耶稣的荆棘王冠并没有多大区别。他很怀疑,死囚即将被铁圈活生生扼死的时候,是否还能够像圣彼得⑧殉道时那般满脸平静与虔诚。他不忍亲眼见证年轻强盗临终的时刻,但他又无法躲在旅馆的小房间里,装作对窗外盛大的狂欢视而不见。他只能身着黑衣,在人们兴高采烈地围观强盗加西亚的死亡的时候,用缄默来对抗狂欢。

    人潮仍在不断涌进广场,大清真寺前的台阶、广场周围建筑的窗户和阳台、乃至古罗马桥的桥头灯柱,都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所占据,他们伸长了脖子,指望着能够把加西亚的尊容看得更清楚一些。年幼的孩子骑在父母的肩膀上,兴奋地尖叫着,仿佛一场盛大的马戏即将开场。不过在西班牙,连上帝都要睡睡午觉,正义也喜欢在最终审判之前先打个盹儿,于是孩子们期待的马戏迟迟没有开幕,只有越来越高的日头照在拥挤不堪的广场之上。

    波诺伏瓦先生在被不断推搡的过程中挤到了高台边上,近到他足以看清那架木头机器上的铁圈的斑斑锈痕。他只希望这个铁圈还够利落,能够快点把人给掐晕,否则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他甚至可以听得到犯人垂死的咯咯喉音。

    突然之间,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骚动,大清真寺的镀金大门打开了,一队苦修士手捧白色长蜡烛走了出来,他们裹着粗麻布长袍,双脚赤裸,戴着麻布头套,头套上挖出两个黑洞,活像从中世纪游出来的幽灵。他们无声地行走着,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直通行刑的高台。随后跟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他们穿得像是要参加成人礼的男孩,不住地拽着脖子上的领结。其后是一个其貌不扬、衣着寒碜的中年男子,他用冷漠的眼神扫视着情绪亢奋的人群,把双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弓着脊背,趿着鞋——这就是刽子手。絮絮低语在人群中飞快地传递着,据说这人摆弄绞架比摆弄自家的井架还熟练。

    没过多久,絮语声就像是被扼住了脖颈,戛然而止。人们出神地凝视着从刽子手身后出现的那个人。他像苦修士一样戴着头套,不同的是,眼睛也被遮了起来。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白色袍子,双手反绑在身后,被两个狱卒模样的人押了出来。因为看不见路,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倒是留给人们不少时间来观察他。偌大的广场鸦雀无声,男女老少都屏着呼吸,死死瞪着那个步履趔趄的家伙,仿佛用眼神就能够把那头套从他的脑袋上剥下来。

    这场狂欢的主角,强盗加西亚。

    他最终走上了高台,在绞刑架前站定,白色袍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目。那是毫无感情的白色,否定了袍子之下的躯体,让人们看不出他究竟是个年轻人还是中年人,也看不出他的体格究竟是壮硕还是孱弱。就连他的面孔都被遮了起来,好像在暗示头套之下隐藏着的面孔有可能属于任何人。

    显然,广场上的一万多人对看不到强盗加西亚的真面目感到不满,当官员模样的一个人站出来高声宣读死囚的判决书的时候,他们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嘘声。官员仍然坚持不懈地列数出死囚的重大罪行——枪杀九位运货商人,威胁政府官员的人身安全,袭击农庄,抗拒拘捕。法国学者试图从越来越大的嘘声里辨认出官员颤抖的声音,却发现自己无法将这些可怖的罪行,与那个有着明亮的褐色眼睛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依据国王陛下的意志,以及科尔多瓦法庭的裁决,犯人塞巴斯蒂安·魏涅加斯,即通称的‘强盗加西亚’,应当众认罪忏悔,并处以绞刑。”

    绞刑!绞刑!绞刑!这个词语被抛洒到人群中,点燃了阵阵狂潮。他们开始整齐划一地呼喊,仿佛是在朝着斗牛场上的刺剑手呼喊,让他把花枪扎进雄牛的心脏。没人在意强盗加西亚的真实姓名,他是叫塞巴斯蒂安还是叫何塞,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们要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看到这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断气。

    我们的考古学家始终沉默着。他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感到不解。“请记住我的名字,罗维诺·瓦尔加斯”,他仍清晰地记得年轻人在他走出屋子之前说的话。一个发誓要报恩的西西里人,怎会把假名告诉给有恩于他的人?还是说,塞巴斯蒂安这个名字才是假名?

    某种预感攫住了他。他开始渴望看到头套之下的面孔,尽管他憎恨自己将要看到的死亡,他还是要看看那张面孔,是不是有着亮褐色的眼睛。

    忏悔牧师顶着人群高声齐呼的压力,一字一句地念完了强盗加西亚的忏悔书。那是份简短的告解,死囚向上帝请求宽恕,并且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但他同时也试图为自己辩护,说自己会走上这条路,完全是被生活所迫。这个世道没有给“生于底层”的人任何机会,因而他用自己的短统枪说话,他杀了有钱人和官员,但他从未杀过穷人。

    忏悔书的内容引发了一小阵骚动,听得到牧师声音的人们大声议论着,说这个恶棍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杀过穷人,但他还是得上绞刑架,因为穷人的话不算数。忏悔牧师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回袍子里,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十字架。

    一个无声的信号,却有着奇特的威慑力。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绞刑终于要开始了。

    苦修士们围了上来,捧着白色蜡烛,绕着绞刑台一圈圈走动,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刽子手懒洋洋地摆弄起了绞刑架,朝两个狱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把死囚带过来。强盗加西亚仿佛意识到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白袍子底下的身躯开始变得僵硬。狱卒必须扭动他的胳膊,推着他往前走,他脚下趔趄了一下,狱卒便一把扯下了他的头套,好让他能看清路。

    这场狂欢的主角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尽管时间短暂,人们还是瞥见了他那乱蓬蓬的黑发,黝黑的双眼,古铜色的肌肤,凹陷的双颊上还留着鞭打的血痕。这是个二十岁开外的年轻人,兴许有着茨冈人的血统,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之前,露出了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的恐惧之色。他在恐惧于那截矮矮的木桩和生锈的铁圈,他试图挣扎,不想被摁到绞刑架的座位上,但一个狱卒掏出腰间的手枪,用枪柄在他后脑敲了一下,他就瘫软了下来,被拖了过去。刽子手吹着口哨,手法轻巧地把死囚的手在木桩后捆好,用铁圈把他的脖子套起来,然后双手抓着连接铁圈的扳手,开始慢慢地旋转起来。

    铁圈开始收紧,一碰到死囚的脖子,他就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发出骇人的嚎叫。但这来自地狱的声响很快就被紧紧扼住,仅有“咔咔”的声响,从他大张的嘴里传出。人群却变得异常的安静,人们牢牢盯着死囚越来越涨红的脸和剧烈抖动的身躯,如同在欣赏雄牛被刺中心脏后拖着长长血迹轰然倒地的时刻。

    当死囚的脸转为暗紫色,舌头垂到下巴上的时候,忏悔牧师又高举起了十字架,用比先前洪亮得多的声音,朝人群大声疾呼——“你们看到了一个罪人的受罚,但你们同样背负着深重罪孽,你们需得向天主忏悔,为洗清这个罪人的罪责,也为洗清你们自己的罪过。”

    刽子手仍在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扳手,生命的迹象正从死囚的身体里流走,他的身躯已不再抖动,肌肉不再绷得紧紧,他的面庞呈现出一种只有死人才会呈现出的青紫色。死亡正在用镰刀收割这个年轻的生命,它吞吐出的阴冷气息每个人都能够感觉得到。

    ——“Deus meus, ex toto cordepoenitet me omnium meorum peccatorum, eaque detestor, quia peccando, non solumpoenas a Te iuste statutas promeritus sum, sed praesertim quia offendi Te”⑨忏悔牧师用洪钟般的声音,诵念起了《悔罪经》。跪下,罪人们,他高声命令道,跪下。

    某种冥冥中的力量,驱使着人们弯下膝盖,人群接二连三地跪伏了下来。可是有人仍然直直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在何处,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波诺伏瓦先生。他瞪着深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绞架上的尸体。死亡本身已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但死亡之外的另一个事实,更是叫他头脑一片空白。

    那不是强盗加西亚。

    死在绞架上的,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来自于西西里巴勒莫的年轻强盗。虽然年纪相仿,身高也所差无几,但是他百分之百确定,那绝对不是罗维诺·瓦尔加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与他在忏悔室对话的人,究竟是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还是罗维诺?这个死囚难道只是一头替罪羔羊,替真正的强盗加西亚抵了罪?

    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人群在忏悔牧师的引导下,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悔罪经。那声音如同奔涌的洪流,在他脑内拍打回响,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绞架上的尸体移开,踉踉跄跄地穿过跪伏的人群,摁着自己的太阳穴。正午的日光灼烈异常,他却只觉全身冰冷,难以呼吸。

    就在他艰难地寻找出口的时候,他看到有人与他一样,没有跪在地上忏悔。那人戴着顶黑色短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视线相交的刹那,对方抬起帽檐看了他一眼,他不由得颤栗了起来。

    那是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



     ①  西班牙人称呼波希米亚姑娘为“吉达那”,意为“茨冈女人”。

     ②  这是西班牙民间的迷信,龙的眼泪可以用作春药的原料。

     ③  出自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第三章,勒皮他岛是一座飞岛。岛上居民相貌古怪,服饰奇特。

     ④  罗格尔·台·弗罗尔(1262—1307),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人。他援助拜占庭皇帝安德罗尼克,战功卓著。安德罗尼克将亚洲几个行省分封给他,作为犒赏。后他被皇子命人所杀,但他的士兵为他报仇,将帝国夷平。

     ⑤  加洛特(Garrote),又称西班牙绞刑,是在中世纪的西班牙广为使用的一种死刑。这种刑罚直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才在西班牙完全废除。

     ⑥  涂油礼,是为天主教的临终仪式。

     ⑦  阿塔瓦尔帕(1497-1533),印加帝国的末代皇帝,于1533年被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在卡哈麦卡绞死,印加帝国就此灭亡。

     ⑧  圣彼得,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也被认为是教会的首任教宗,公元67年在罗马殉教。

     ⑨  拉丁文,意为“天主,为了我所犯的一切罪过,和我的失职怠惰,我全心痛悔;因为我如此得罪了祢,极仁慈极崇高的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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