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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1.4

     

     

    四.废墟与雏菊

     

    几个时辰后,低沉的滚雷声轰然碾过了闷热的夜空。朱庇特的神威并不常降临在七月的蒙蒂利亚山区,但这一夜似乎注定要被雷电烙印。愈来愈强的雷声撼动着这座木头棚屋,熟睡中的学者先生开始辗转反侧,呼吸急促,摁着左前胸,直至被旧伤的隐隐作痛拽出梦乡。

    他慢腾腾地爬起身。滂沱暴雨开始朝荒凉的山地浇注,硕大的雨滴撞击着不甚牢靠的棚顶。他在床上静坐着聆听喧嚣雨声,右手一直摁着左前胸,靠近心脏的位置,等着每到雷雨天都要痛上好一阵的老伤口能消停片刻。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雷雨全然没有停息的势头,牵扯着心脏的阵阵疼痛亦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扣起亚麻衬衫,遮住那块明显是弹伤的旧疤痕,然后摸索着绕过烂醉如泥的向导和农场主,寻思着厨房里是否还有剩下的欧鲁荷酒。捻亮油灯后,他给自己斟上半杯烧酒,仰头一饮而尽,那感觉好似被遽然刺透了咽喉,又在胃部被人揍了几拳,旧伤复发的疼痛倒确实被转移了不少。他又倒了半杯,举到空中,对着被暴雨冲刷的窗户说,敬你给我的礼物,愿我给你的礼物不会带来同等的痛苦。

    致完祝酒词,他便将那半杯烈酒倾洒在地上。酒精开始在血管里燃烧,睡意反而被逐渐驱散,眼看着天色就要亮了,学者先生决定还是藉助阅读来打发时间。他翻出随身携带的一本出版于罗马的《庞贝传》,眯起深蓝色的眼睛,试图在关于门达一役的记述中寻找有用的地理学上的信息。然而过了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没法与萨克斯蒂斯①的子孙们进行全身心的交流,因为距离厨房只有几步之遥的马厩里,他那匹瘦弱的坐骑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凄厉的嘶鸣。

    难不成是雨水淹了马厩?这位贵族老爷本想叫醒他的向导去查看一下状况,无奈醉得稀烂的向导怎么也推不醒,于是他只好披上黑色长斗篷,咬牙推门而出。雨点铺天盖地打在身上,宛如针扎,他快步冲向马厩,那匹与他相伴了几日的瘦马正在不安地嘶叫,后蹄不停地踢着,左右拽着嚼头,似乎十分紧张。他走上前,想要摸摸它的脖子加以安抚,它反而踢蹬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从旁边绕过去,试图寻找它恐慌的原因——他确实找到了。

    喀。他的胳膊被干脆利落地反拧到身后,随后冰冷的枪管直接捅到他的太阳穴上。“别动。不然崩掉你脑袋。”有人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威胁,呼着稀薄的热气。

    可敬的学者先生全然没有料到会受到如此礼遇,一时间脑袋里空白一片。他用眼角余光瞥见马棚角落里杵着匹栗色大马,正在狼吞虎咽地嚼着不多的草料,身上还冒着腾腾白气,显然刚刚经过剧烈的奔跑。“好一匹骏马。”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本能地用了法语,然后赶紧用西班牙语再重复一遍。

    “闭嘴。”那人咬牙切齿地答道,将枪口抵得更紧了些,“老子要喂马,他妈的给我再弄点草料来。还有,让那头畜生闭嘴。不然我先崩了它。”

    “乐意而为,先生。可是在下无法为您效劳啊。”法国学者稍稍动了动胳膊,示意自己无法动弹。对方悻悻地啐了一口,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但枪口始终抵着他的后脑勺。慢慢地,他走到那匹焦躁不安的瘦马前,拍抚着它的脖子,轻声说了一些什么,直到它渐渐安静下来,温顺地舔着他的手掌。

    你对马还算有点办法。来者用一种听不出是称赞还是讽刺的语气说道。屋外已没有备用的干草,法国学者提议去屋内找找。“别给我搞鬼,”来者恶狠狠地说,“老子要亲眼看你把草料取出来。”

    于是波诺伏瓦先生被这位热情洋溢的客人用短统枪顶着后背,进入了厨房。经过一阵翻找,只翻出几个粗黑的干面包。而另外一个房间里,除了几张破床和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什么也没找着。来者咒骂着农庄的寒酸,命令学者先生掰碎面包拿去喂马。当那匹栗色大马贪婪地舔食着面包块的时候,他站在法国学者身后,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它饿坏了。老子对不住它。”

    波诺伏瓦先生大着胆子伸出手摸了摸那匹马的长鼻梁,感受着栗色毛发的光滑触感。真是好马。他再次发自心底地赞叹道。这回他的赞美起到了非凡的效果——“这可是老子的命根!”来者开始数起这匹骏马的身世,它来自于科尔多瓦一个著名的马场,父亲是当地赛马会蝉联五年的冠军,母亲是从佛兰德斯地区引进的良种大马。它继承了父亲的超强耐力和速度,又有母亲的高大体型和负重能力,马场主舍不得把它用大价钱卖掉,只打算留着它配种。法国学者觉察到来者的声音在谈起心爱的坐骑时变得微微颤抖,像个孩子那般兴奋得无法控制。他没有追问来者究竟怎样把这样一匹用来配种的良马搞到手,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待马舔完黑面包,打了个满意的响鼻,他听到不速之客腹中发出几声不啻于响鼻的咕噜咕噜轰鸣。他忍不住漏出些许笑意:“尊敬的先生,里头倒还有一点冷汤和酒。”

    “少跟老子屁话。”来者哼道,但枪口明显松动了不少,又试探性地捅了捅他的脊背:“还剩多少?”

        

     

    这是他所能期待的最糟的客人,一个持着短统枪随时准备崩掉他脑袋的陌生人,这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客人,一个承载着安达卢西亚传奇的不知名强盗,饥肠辘辘,如同困兽。在他看来,与一个强盗在加塞那荒野的棚屋里共进晚餐,有着与天鹅绒长裙曳地的贵妇在圣米歇尔林荫大道上漫步所不能比拟的浪漫旖旎。

    雷雨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厨房的昏黄灯光不时被几道灼亮的闪电撕裂。他借着灯光,小心翼翼地端出汤锅,呈到来者的面前,就算是把珍宝呈献给大汗的马可波罗也不会比他更郑重了。来者猛力嗅了嗅冷汤,咔嚓把枪举起来:“你先喝一口。”

    于是他就像圣经里被基甸将军赶回家的士兵那般②,把头探进汤锅里,啜了两口汤。没等他咽下,汤锅就已经被夺了过去,眨眼间的功夫,不多的汤被咕咚咕咚吞得一干二净。来者舔了舔淌着红色汤汁的干裂嘴角,法国学者注意到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有着典型的南欧人的面部轮廓,湿透的栗色短发还在滴水,深褐色眼睛因为饥渴而变得凶戾,在油灯的照射下也明亮得惊人,舔舐嘴角的动作让他像是某种刚舔完血淋淋伤口的夜行动物。

    注意到法国学者在观察自己,他的眼神变得更凶暴了一些。“你他妈的不该记住这张脸。”

    “我们分享过了晚餐,先生。按照这儿的规矩,分享过晚餐即是朋友。”波诺伏瓦先生答道,看着年轻强盗的脸色变了又变,从凶戾变得铁青,又由铁青变得迷茫。

    “敢跟老子称兄道弟,就再给老子找点吃的。”他哐地把短统枪拍到桌面,砰地坐下,俨然这座寒酸棚屋的君主,向臣民下达加冕后的头一道敕令。

    法国学者也就顺势朝他行了个有模有样的躬身礼,想起行囊里还有些伊比利亚火腿。当那美妙的火腿露出它深红色的纹理时,年轻强盗的眼睛变得更亮了,皲裂的嘴角也开始绷紧,学者先生却比划了个“等等”的手势。

    昏暗中,他摸索着用打火石点燃了炉灶,转身将桌上的汤锅取过来,倒了些水进去,然后将火腿撕成几块扔进水中。一系列动作都在短短数分钟内全部完成,毫无拖泥带水,有如在大键琴上演奏快步舞曲。这之后演奏者就专心致志地在灶台上寻找佐料,一个个将那些沾满油污的瓶子打开来嗅尝味道,选择合适的加进汤里,仿佛是在调音。待汤水滋滋沸腾,火腿块在黄色的汤汁里翻滚,他点了点头,将自己的作品端上了桌。

    来者仍然维持着戒备的姿势,右手放在枪柄上,出神地盯着他,迷茫的神色丝毫没有减少,这使得这个强盗看起来更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透着点稚气的纯真。

    “这只是未完成品,先生。少了几味佐料,火候也不够,但也许能略解饥渴。”法国学者将汤锅又朝年轻人推了推,目光滑过对方那被阳光染成深橄榄色的脖颈,此刻正绷得紧紧,被油灯的光线勾勒出深刻的线条,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通缉令不会描绘出这般紧张而又生涩的姿态,更不会描绘出那暴戾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稚嫩,他暗暗想着。

    年轻的强盗清咳了两声。“做饭是下等人的活计。”他粗声说,可疑地上下打量着法国学者的亚麻白衬衫和那双价值不菲的羊皮鞣制的便靴。

    “在下并非什么上等人,不过是个卑微的考古学家罢了。”学者先生朝他微笑着,向后退了两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武装。虽然他很清楚只要稍有差池,眼前的人就会抄起枪将他的脑袋打成筛子。

    哼。强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开始埋头喝汤,没有再次要求法国学者先尝上几口试毒。汤的热度让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啜饮,啧啧有声。波诺伏瓦先生观察着他的神情,有如在注视着一个饿坏了的孩子。许多年以前,他也曾给一个饿坏的孩子做过火腿炖汤,那孩子狼吞虎咽的程度与眼前的年轻人不相上下。

    ——“我的爷爷也是搞这行的。”年轻人突然开口道,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嚼着火腿块,“考古什么的玩意儿。”

    学者先生倒没有料到这位可敬的强盗会用这句话来打破沉默。“您的祖父也是考古学家?”他硬生生咽下了“那么您为何会沦落至此”这般唐突的问题,转而问道:“敢问他的研究领域是什么?”

    “研究领域?什么领域?不就是挖挖古代人的东西么?”年轻人的一连串反问让他哑口无言,但年轻人不一会儿就开始挠头,把湿漉漉的褐发挠得更加凌乱,“我……我不知道。爷爷在我六岁时就死了。”

    “太令人惋惜了。”波诺伏瓦先生叹了口气,心想着这大概是个繁华散尽家道中落的故事,然而年轻人接下来说的话让他瞪大了蓝色的眼睛——“他和全家人一块儿被烧死了。如果我没逃出来,估计也烧死了。人肉的焦味您兴许没有闻过,就跟烧旧皮革的味道差不多。”

    之后年轻的强盗又啜了几口汤,开始讲起自己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家族,瓦尔加斯家族。在西西里岛的巴勒莫,现在已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个家族的名字了,但在十几年前,它在当地仍享有不小的声望,族人世代从仕,虽无正式爵位,却在港口边的甘地那圣玛利亚教堂附近有一块王室赐予的土地。后有恶人觊觎这块土地,却无法从瓦尔加斯家族手里收购去,便唆使他们的仇家持械射杀了族中大部分成员,再一把大火烧了瓦尔加斯的祖宅。熊熊烈火中几个枪战的幸存者被反锁于宅内,嚎啕哭嚎着捶打大门半个多小时方才断气。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神色却不见有什么变化,仍然阴郁而平静,仔细地将锅里最后一点汤汁都倒进嘴里,才接着说,那日巴勒莫黑烟滚滚,海上的船几乎找不到港口的入口。六岁的他全身焦黑,在燃烧的祖宅旁大哭着求人相助,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荒蛮血腥的家族仇杀,仿佛不过是高乃依③的剧本中的一段情节,只需在舞台的后景拉开鲜红的大幕布,让演员在台上仓皇奔走便可表现出来。可是当这场灾难的见证人坐在面前,阴郁地谈论着人肉烧焦的气味时,波诺伏瓦先生只觉得任何同情或是愤怒都显得过于廉价。苦难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物化为一种坚硬而高贵的气质,不容言语侵犯。于是学者先生始终沉默着,专注地凝视着强盗的神情,似乎能够从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看出索福克勒斯④笔下主人公的神韵。

    “您瞧,我现在和您坐在这里,”年轻人说道,已经开始有意使用敬语,尽管他似乎许久不这么说话了,显得不大自在,“您是个学者老爷,我是个跑买卖的,可是如果十几年前不发生那桩事儿,谁知道又会怎样。”

    说完这话,他又习惯性地端起汤锅放到嘴边,直到发现里头已经空空如也。他啧了一声,略为懊恼地把锅放下。学者先生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掏出银制的雪茄盒,在他面前打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他瞪着银盒瞪了半天,才伸过手,抽出一根雪茄,用食指和中指勉强夹着,姿势却很是生硬,那模样活像是夹着一团刚卷好的劣质烟卷。波诺伏瓦先生也抽出了一根,熟练地在油灯上点燃,咬在齿间,然后把灯座举起递过去。年轻人愣了愣,赶紧把夹着雪茄的手指换成拇指和食指,照着学者先生的模样点燃了,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大口。吐出醇厚的烟雾的时候,他敏感地翕动着鼻翼,抿起薄薄的嘴唇,似乎是在竭力克制着咳嗽的冲动,但眼角已渗出了几星泪花。

    “老子太久没抽烟了。”他说,将雪茄从嘴里拿出,眯起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够掩饰被呛出的泪水。但是显然他把对食物的饥渴转移到了对烟草的饥渴之上,他又紧接着抽了第二口,第三口,直至熏得双眼发红。

    ——“甘地那圣玛利亚,美德恩惠传四方。”始终没有言语的学者先生突然开口道,看着年轻人猛然抬起头来,用发红的眼睛瞪着他,“那座教堂在下曾经拜访过,在三年前的冬天。”

    “您去过巴勒莫?”年轻的强盗问道,那语气甚至比问“还剩下多少冷汤”更为饥渴。

    “是的,前往卡尔塔尼塞⑤考古的途中,曾在巴勒莫作了一段时间的停留。在下每晚都会在港口散步,偶尔经过那座教堂,有位叫做伊格列西亚的神甫……”

    “老保罗!”年轻人不自主地敲着桌子,“他还没有调去其他教区!他居然还在那里!”

    “老保罗还在,”波诺伏瓦先生看着又是敲桌子又是跺脚的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乐意跟每一个进入教堂礼拜的人谈谈上帝和上帝的子民,于是他跟在下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而年轻的强盗将手肘支在桌上,上身前倾,紧紧地盯着他,活像是要吞下他所说的每字每句。“那个故事关于教堂后的一块墓地。墓地里没有安息的死者,只有烧焦的木板和碎石。教堂没有清理掉这些木板和碎石,但也没有竖起墓碑,只是挑出两块木板钉了个十字架。出于某些原因,十字架上没有名字。老保罗说,他每天清早去清扫墓园,总能看到坟茔又变高了,兴许是深夜有人偷偷添了些废墟里捡来的石块。每年诸灵节⑥到来的时候,这块墓地前总是摆满各色各样的鲜花。在下觉得难以置信,老保罗便热心地带着在下到教堂后面去看,那里果然还堆着不少花束,尚未完全枯萎。”

    年轻的强盗又狠狠地抽了口雪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这烟可真够劲儿。”他喃喃道,把烟都咽了下去。

    “唉,当时手头没有任何可以供奉的东西,只好从老保罗那里讨了一支白色的雏菊,放在墓前。在下一直不知道那无名的死者究竟是谁,却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里,从您的口中知道答案。”法国学者说道,声音低沉而侬软,“那是瓦尔加斯家族的墓地。”

    年轻人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他用右手支着额头,什么话也没说。许久之后,他还是骂了句粗话:“他妈的,为什么还有人记得。”

    “会有人记得,瓦尔加斯先生。以他们的方式。”学者先生把快燃尽的雪茄搁在桌面,犹豫了一下,将手边的书阖起,放进年轻人的手里,“因而您也不应放弃念想。就将这本书作为您祖父的纪念收下吧。”

    被尊称为“瓦尔加斯先生”的强盗瞪着那本书,又抬起头来瞪着法国学者,顾不得脸上的泪痕斑斑。“虽不知道您的祖父的研究领域,但在下猜想他的书橱里会有这么一本书。1800年罗马出版的庞贝传,称得上是古罗马史方面的权威书籍,是意大利文,兴许您能够看懂。”后者有点局促地解释道。

     “我认字认得不好。”年轻的强盗声音嘶哑地说,手却下意识地攥住了书脊,目光停留在封面的烫金字体上。

    法国学者摇了摇头。“瓦尔加斯家族的印记,不会被轻易地从您身上抹去,在下看得出您曾经一度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只要您放下枪,拿起笔……”

    “屁话。”年轻人尖锐地打断道,让学者先生有些猝不及防。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的粗俗,强盗刻意擤了擤鼻子,又往地上唾了一口。没有任何致歉的意思,他简略地朝波诺伏瓦先生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把书揣进腰间,找了个墙角靠坐了下来。

    雨一停老子就得走。他脸色阴沉地望着窗外,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学者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他微微颔首,就向里间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用眼角瞥见年轻的强盗解开了衬衫,抽出一把刀子,正朝自己的侧腰比划着什么,那里用碎布条胡乱地裹了起来,却仍然渗出发黑的血渍。门在他身后关闭,随后他听到了嘶嘶的倒抽冷气声,约摸是在用刀子处理伤口。

    独自舔舐伤口的动物,都有着难以理喻的傲慢。波诺伏瓦先生如是想着,倒回了自己的木床上,却突然记起那志得意满地炫耀战功的龙骑兵——“强盗加西亚”被他击中了侧腰。

    谁又能想到,加西亚会是一个在提到家乡时泣不成声的年轻人?

        

     

    是一阵喧闹声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天色已大亮,他狼狈地爬起,透过窗户张望,看到几个龙骑兵正在泥泞的烟草地里追着咯咯直叫的母鸡。醉得烂透的农庄主和向导甚至都没动弹一下。他暗暗叫了声不好,推门进入厨房,发现那个年轻的强盗仍然蜷缩在墙角,正艰难地试图从熟睡中挣扎出来。日光透过简陋的苇席洒进地面,强盗侧腰上的大块的血渍显得很是刺目。

    “瓦尔加斯先生。”法国学者弯着腰,压低了声音唤道,年轻的强盗睁开褐色的眼睛,猛地抽出压在身下的短统枪对准他的前额。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年轻人的面庞由孩子般的纯真骤然变为嗜血的暴戾的那刻,他坚信若非有上帝冥冥中保佑,他早已被打得脑袋开花。

    “龙骑兵来了,就在屋外头。”他低声说,不得不一直牢牢拽着强盗的胳膊,阻止对方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蹦三尺高。

    “他妈的这不可能。”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先前已经搜索过这个农庄了,而且大雨天里他们不可能追踪到我的脚印。”

    法国学者将手指摁在他的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他们的目标应该不是您,只是来找点吃的。我先去外面拖住他们,您趁机离开。”

    年轻人喘着粗气,瞪着他——“您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在之后的日子里,波诺伏瓦先生仍然会不断地用这个问题来质问自己。为何要帮助一个素昧生平的陌生人,一个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为官方所围剿的强盗?然而当时他并没有考虑太多,时间也容不得他考虑太多。

    “因为我相信您。”他简略地回答道,然后摁着对方的肩膀,在年轻人的前额印下一吻。是相信年轻人的善,亦或是相信年轻人的恶,他并无多加考量。

    出门前,他听到“强盗加西亚”在他身后哑声说道:“请记住我的名字,罗维诺·瓦尔加斯。我一定会报答您。”

    他笑了笑,便径直走向在烟草地里追逐母鸡的几位龙骑兵,不远处还有几个骑兵牵着马在田边逛荡。他的出现让骑兵们很是惊讶。古罗马史先生,您没有折回大路上去吗?他摇了摇头,热情地取出盒中剩下的所有雪茄,示意要分给他们。这上好的古巴雪茄让骑兵们心花怒放,朝不远处的弟兄挥着手,让他们过来也分一点,于是牵着马的骑兵都凑了上来,互相点烟,好不热闹。

    正当他们吞云吐雾之时,屋后的马厩传来一阵马蹄的疾走声,那匹高大的栗色骏马陡然冲出,朝着深山疾驰而去。狗屎的!是加西亚!有的骑兵喊道,开始手忙脚乱地咬着雪茄,给长枪上膛,有些人见开枪距离太远,就朝田边的马匹踉踉跄跄地奔去。波诺伏瓦先生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站在他们的枪口前,好奇地张望着强盗加西亚的背影——“上帝啊!那鼎鼎大名的加西亚!居然躲在马厩里!”

    等骑兵们跨上马背开始追击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强盗已经跑得没了影儿。学者先生默默地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心想着这大概就是最后一面了。与传说中的摩尔人强盗共度的一夜,至此拉上了帷幕。

    他却不知道,另一场更为盛大的戏剧的帷幕,还尚未揭开。

     

     

     

    ①古罗马军事将领庞贝的名字。

    ②典故出自《圣经·士师记》。以色列人基甸要派兵攻打米甸人,上帝让他的士兵在出征前在湖边喝水,凡是直接跪在地上舔水的士兵,被认为是懦夫,被遣返回家。而用手捧水喝的士兵,则被上帝认为是勇敢的士兵。

    ③皮埃尔·高乃依(1606-1684),法国十七世纪上半叶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有《熙德》、《贺拉斯》、《西拿》等。

    ④索福克勒斯(BC.496-BC.406),古希腊悲剧作家。其代表作有《俄狄浦斯王》等。

    ⑤卡尔塔尼塞,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地区。

    ⑥诸灵节,又名万灵节,在每年的11月2日。这个节日是天主教会和圣公会的炼灵月的第二日,是用于纪念亲人、炼灵等的瞻礼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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