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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1.3

     

    三.“当心强盗加西亚!”

     

    长夜终会褪尽,酒神叫人神魂颠倒的力量也终会散去。第二天,法国学者从宿醉中醒来,几乎要怀疑,那双藏匿在黑丝绸下的祖母绿色眼睛只是酒酣时的幻象。谁又曾见过绿眸的波希米亚人?谁人不知这神秘的种族以煤一般漆黑的眼睛和肤色让整个欧洲心生忌惮?

    可是上帝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拿起昨夜穿过的宝蓝色长礼服时,掂了几下,发现放在前襟口袋里的钱包已不翼而飞。虽然里头只有寥寥几个比塞塔①,用于打赏端酒的下人,但他为之惋惜的是用深蓝天鹅绒缝制的钱包本身,那是蒙蒂荷伯爵夫人为他亲手制作的礼物,边缘还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缩写“F·B”。

    他托仆人向市长堂萨图尔诺先生报了个信,要去庭院散散心,就从客房踱到了摩尔式喷泉边。阿拉伯瓷砖仍在粼粼波光下无声地摇曳,变幻无常的水柱跳着阿尔拉曼五世②时代的舞蹈,他坐在喷泉边缘,指尖抚着细腻的白瓷,默然勾勒出昨晚每一个细节——他走向他,雪茄与香烟相交接,他们坠入喷泉,他将手摁在他的胸前,深色的手指缓缓游移,有如在演奏某种乐器,然后他跳出喷泉,顺手牵走了那个天鹅绒钱包。

    可敬的考古学家不禁哑然失笑。所有荒诞的爱情都必然以现实的结局收尾,昨夜的甜美幻象也因着丢失的钱包而变得真实,乃至显出几分滑稽。他想起了在马德里听说的关于波希米亚人的种种传言,那些被贵妇人们绘声绘色描述的盗窃与诈骗的案例,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如此迅速地成为了案例的主角。

    如果他足够虔诚,他应当在胸前画上几个十字,祈求上帝原谅他被一双绿色的眸子夺去了天主教徒应有的理智。然而这位谙熟古罗马历史的考古学家从来就不能被称得上是虔信。他年轻时有如圣奥古斯丁③,过了一段荒唐的挥霍美貌的日子,后来虽然被岁月黯淡了容貌,磨去了棱角,归回了历史的故纸堆与教堂的祈祷室,但他在心底深处并没有像圣奥古斯丁那般大彻大悟,倒是很有几分像弗朗索瓦·维庸④——他说,若能像维庸那样为了“微不足道”的爱情,最终被吊在枯树上,喉咙迸出的鲜血如盛夏玫瑰般怒放,倒也不失风流旖旎。相较之下,维庸丢了性命,而他不过是丢了一个钱包。此刻他坐在喷泉边,只是默默地想着那个波希米亚人,他甚至连真正面目都没能看清的年轻人。

    和市长一同用午餐时,波诺伏瓦先生有意无意地提起了昨晚的波希米亚歌队,问到为何所有表演者都戴着黑色面具。好客的市长先生愣了一下,便满面堆笑道,异教徒的面孔,是不适宜在这般庄重的场合出现的。说到“异教徒”的时候,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所隐瞒。

    这之后波诺伏瓦先生从打扫客房的女仆那里得知,早两年前,波希米亚歌队来表演并不需要戴面具,还会有年轻的姑娘跳舞助兴。但不知为何,市长后来不再让波希米亚女人跳舞了,男人们也必须戴上面具才能进入市政厅。

    “多奇怪呵,男爵老爷。”身形壮硕的女仆叨叨咕咕地说着,麻利地把雪白的床单抖开,“市长先生好像认准了那些人脸上有不祥的符号,一定要遮起来。要我说呀,茨冈女人的脸是该遮一遮,她们的黑眼睛真能勾魂儿!可是男人的脸遮来又有什么用?”

    考古学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抽着雪茄沉默不语。他深知市长所忌惮的是什么,是那些隐藏在黑色面具之后的故事,关于迷醉、爱情与欺骗。现在他大概已经成为了其中某个故事的主角,只是他仍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还会继续下去。

    ——到科尔多瓦来,到科尔多瓦来。在面具下,一句无法摆脱的咒语。

    无论如何,他开始着手准备去加塞那平原考古的事宜,向塞维利亚当局申请考古许可证,租用马匹,聘请向导,这将是一趟漫长的旅程,法国学者已打定主意要在这片炽热的平原找到公元前四十五年恺撒与庞贝的两个儿子决一死战的确凿证据⑤。不过官员们对祖先的西班牙大战无甚兴趣,对申请人的钱袋却很感兴趣,屡屡把材料退回来,让考古学家再交几次手续费。至于市长先生呢,趁着这段间隙,热情满满地要替波诺伏瓦先生说上一门好亲事。塞维利亚有几户大家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啦,若能嫁个法国波旁的男爵,虽说老了点,穷了点,也是桩美事。可敬的考古学家对这番好意自然是多加推辞,但无论怎么推辞,也无法改变自己仍然单身并且顶着世袭贵族头衔的事实。那群上门说亲的夫人们,终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单身汉男爵老爷,仿佛在注视着一堆会行走的王室年金与地产契。

    噢啦啦,这位可怜的“会行走的年金与地产契”,平日里固然热衷于少女雪白的酥胸,不过要是让他迎娶十六七岁的少女为妻,他就只能落荒而逃了。于是塞维利亚的市政厅里,不断上演着众多黑衣夫人们围追堵截一位穷酸学者的好戏。尽管像摩拉依玛侯爵这样的上等人瞧不起学者的爵位和那点微薄收入,但对于殷实的中产家庭而言,用一笔嫁妆,换一个贵族头衔,可是顶顶划算的买卖。所幸考古学家被夫人们追着到处跑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塞维利亚当局终于大发慈悲,签署了许可证,他便赶紧跨上租来的瘦马,雇了个向导,急冲冲出城去了。

    拨马出发的清晨,夜间凝结的水雾渗入干燥的砂石地,印下或深或浅的湿痕,沉闷的马蹄声在街巷间回响,一扇扇紧闭的木框窗户前悬着遮阳的苇席,或新或旧,支棱着翘起的苇边,在风里晃晃悠悠。日头还未升起,城门却已放下了粗大的铰链,睡眼惺忪的卫兵朝他们呵斥,让他们下马接受检查。波诺伏瓦先生不得不注意到城门内壁密密麻麻张贴着的各色通缉令:“悬赏五十个迪加⑥”,“右脸有一道长条状刀疤”,“操马拉加口音”,“坐骑为白额黑色牝马”。新纸张叠加着旧纸张,有的已被撕毁,有的被涂鸦上了可笑的图案,兴许是流浪儿们的杰作。

    冗长的审核文件过程中,法国学者饶有兴致地来回踱步,观赏着令巴塞罗那和马德里的老爷太太们谈及色变的景观。这些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安达卢西亚强盗,他们的罪行、面部特征、衣着、乃至用枪习惯,皆被展示在窄窄的石墙上,俨然一卷庞然的世俗画。正当他仔细研读几张新近张贴的通缉令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老爷,出发噶。向导牵着两匹马,用半通不通的洋泾滨法语对他说。

    他接过缰绳,用下颌点了点满墙的通缉令:“这些绅士们现在还有多少在加塞那地区活跃着?”

    向导咧开了嘴,露出被烟叶熏黄的坏牙。强盗总是什么时候都有,生意还得做,只要胆子够大。他敲了敲腰间的枪柄,那对浓黑的眼球转动着落在法国学者腰间,顿了一下:“您应该也配把枪噶,这样稳妥点儿。”

    波诺伏瓦先生笑了笑,翻身上马:“如果他们对在下的铲子和笔记有兴趣,倒也是种荣幸。”当然他很清楚自己为何拒绝配枪——此刻距离他上一次扣动扳机,已有整整十五年了。而他的最后一发子弹,射进了他的爱人的肩膀。

     

     

    加塞那平原的烈日是一位骄奢的暴君,万物皆要匍匐在它的毒辣光芒之下,依它的意志行事。六日的考古旅程之后,我们可敬的法国学者最终还是在它的权威之下屈了双膝,不得不在日光最猛烈的那几个小时找片阴凉的地方休憩,否则胯下那匹瘦马就会在石砾地里趔趄不断,好几次险些把他给摔下去。而他自己也是汗流涟涟,口舌生烟,那为贵妇人所称道的“上等人的肤色”,早已被烤成了熟肉般的暗红。

    这六日来,他按着自己的假设和向导的指引,仔细挖掘了他认为最有可能是门达古战场的地点,却没有发现任何古罗马文明的影子,没有被腐蚀的矛尖,没有被扔弃的铠甲,更没有发黑破碎的骨殖。

    他们寻了一株半枯的橄榄树,在树下盘坐着,开始吞云吐雾。树荫下残存的清凉让向导昏昏欲睡,而考古学家只是咬着烟斗,盯着莽莽群山,思索关于古战场的种种谜团——假使朱利乌斯·恺撒的军队与叛军不是在靠近塞维利亚的那片盆地展开阵地战,那末他们是否在离科尔多瓦更近一些的地区就已遭遇?叛军难道比史书记载的更为激进和勇莽?两千年前的铮铮铁蹄,究竟踏过了哪些丛生的荒草?

    氤氲青烟在他眼前盘旋,白亮的日光下,竟浮现出十来个绰绰黑影,杂乱的马蹄声震动着他们脚下的碎石。起先他还以为是他构想中的古罗马的亡灵,直至身旁打瞌睡的向导被惊醒,迅速地跳起来,一手按着腰间的枪,一手摁着他的肩膀:“老爷,可能是强盗来了噶,别乱动。”

    好一场盛大的招待。波诺伏瓦先生仍然盘坐着,吐了个烟圈。安达卢西亚不吝于用它最丰盛的飨宴来招待这位异国来客,就连在荒蛮的野地里也不例外。他以法兰西人在生死关头独有的欢愉之情,又美滋滋地抽了口烟斗。可惜他的欢愉并未持续太久,随着不速之客的逼近,向导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是官家。向导喃喃道。

    来者是一队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西班牙龙骑兵,身着黄色制服,挎着沉重长枪,队形杂乱。他们看到考古学家和他的向导时的惊讶,不亚于后者看到他们的惊讶。排头的龙骑兵们端起长枪,厉声逼问,直至波诺伏瓦先生出示了身份证件,再把行李全都摊在地上。当考古工具被一件件摆开,笔记被一本本打开,军阶最高的骑兵大笑出声:“我早该料到,只有做学问的人和逃亡的强盗,才会在这种鬼地方晃荡!”

    之后他就对法国学者礼遇有加,尊称学者为“古罗马史先生”。骑兵们围着橄榄树坐了下来,七嘴八舌地翻阅考古笔记,用他的小工具四处敲敲打打,在考古学家慷慨地分给他们一些烟丝后,更是开始称颂起百合花王室⑦的美德来。谈笑间有个骑兵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法国的波旁们再来好心打理西班牙的波旁们的家务事,他们可要法国人再尝尝隆加将军的“粗黑大炮”⑧。这粗俗的譬喻引发了哄然大笑,考古学家耸了耸肩,想起西班牙大使对路易十二的善意劝诫——如果法国人再次入侵西西里,他们将会再次听到晚祷的钟声⑨。哦啦啦,他的祖国究竟是怎样的被爱着啊。

    他们的长官敲了敲手中的烟枪,响亮地干咳了几声,笑声即刻弱了下来。“古罗马史先生,”军官皱着眉头说,“您不该在这个地方久留。我们正在追击一个危险的人物。”

    然而对于波诺伏瓦先生而言,官家的警告不过是让这片炽热土地变得更加迷人的调剂。他通过交谈得知,那位危险人物的名号是“强盗加西亚”。一个恶棍,无赖,摩尔人,有匹相当不赖的马,对地形极熟,总能像泥鳅一样从枪眼下溜走。

    “但是这回他可溜不掉了,”一位年轻的龙骑兵志得意满地拍着自己的长枪,“我刚才亲眼看到我击中了他。要不是他的马跑得太快,我准能追上他。”

    “妈的,你的子弹根本没长眼,不过是擦了他的侧腰一下。”长官没好气地骂了句粗话,随后又向法国学者表示歉意。强盗加西亚确实逃进了这一带的山里,他们估计他逃不了多远,很有可能会找个山洞蛰伏起来。如果继续在附近进行考古挖掘,指不定会撞上那个走投无路的恶棍。最好还是顺着原路折回去,走大路去科尔多瓦。

    对于这善意的建议,古罗马史先生表示了衷心感谢,并在骑兵们离开后继续踏上考古的旅程。短短六日远不足以积累足够的资料,他断然不会因为惧怕一个逃亡的强盗而中止考古。但显然他的向导并不这么想,听了军官的话后,这个安达卢西亚人的脸色一直铁青着。“那是加西亚噶!”一路上他始终在学者的前头咕咕哝哝,“加西亚!仅次于麻子脸何塞-玛利亚的强盗噶!”

    当这个名字被蹩脚的法语重复了数十次之后,波诺伏瓦先生决定还是做些什么。鉴于他不会像个塞维利亚贵族老爷那样挥起马鞭抽打奴仆,也没有足够的银币来收买不情愿的向导,他只好选择妥协,暂且不在野外露宿,而在最近的农庄借宿一晚。

    呼啦!向导咧着满口黄牙,兴高采烈地领着他在荒野里跑了许久,才来到一幢孤零零的木头棚屋前,若非周围枯干的烟草地里还徜徉着几只瘦骨嶙峋的鸡,法国学者险些要把它误认为是废弃的仓库。农庄的主人,一个黑瘦干瘪的老头儿倒是连他们的来历都没问,直接伸出四个手指头——四个里尔?不,四个杜罗。厨房里有吃的,自己拿去。地里的鸡不能吃,要留着下蛋。

    虽说农庄主与向导的关系不能不说是可疑,但能够睡在床上而非沙砾地上总归是件好事,况且在厨房里他们还翻出了几瓶欧鲁荷⑩,还有一锅漂浮着厚厚辣椒油的加斯帕乔冷汤。一顿辛辣的晚餐下肚后,向导和农庄主哈哈大笑着绕着桌子跳舞,法国学者敞着亚麻衬衫给他们敲拍子,直到锅碗瓢盆都被扫到了地上,横梁上悬挂着的干辣椒和石榴被他们的舞步震得晃来晃去。

    油灯熄灭,向导和农庄主七倒八歪地摊在床上,鼾声震天。波诺伏瓦先生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瞪着沾满油污的房梁。加西亚,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可是它为何没有出现在城门的通缉令上?莫非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民间的传说,无需通缉就已在街头巷尾被传唱?这位摩尔人强盗,是否如同瓦伦西亚民谣唱诵的那般,蓄着波斯式的翘胡子,马背后还捆着个蒙面纱的黑眼睛姑娘?

    法国学者在黑暗中换了个姿势,用胳膊枕着脑袋,暗暗嘲笑自己过于浪漫主义的想象。夜色浓黑,酒意正酣,他来不及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到任何愧疚,就沉入了熟睡。

     

     

     

    ①比塞塔,西班牙旧制银币。

    ②阿尔拉曼五世(?-1024),西班牙倭马亚王朝的统治者之一。在其统治期间,科尔多瓦成为了西欧的阿拉伯世界的政治中心。

    ③圣奥古斯丁(354-430),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基督教思想家,年轻时信奉摩尼教,生活放荡不羁,后在花园中顿悟,皈依基督,成为教父思想的集大成者。著有《忏悔录》,《上帝之城》,《论三位一体》等。

    ④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法国中世纪诗人,后世称为“被诅咒的诗人”,曾多次因盗窃、抢劫被捕。1463年他因街头斗殴被判处绞刑,之后下落不明。关于维庸的死,民间有多种传说,此处使用的是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在《邮差》一书中提及的版本。

    ⑤公元前45年,在古罗马共和国的西班牙行省内,庞贝的两个儿子发动针对恺撒的叛乱,恺撒率军亲征,于门达战役大败叛军,庞贝长子阵亡,次子流亡西西里。之后恺撒返回罗马,自立为终身执政官。门达古战场究竟在今天西班牙的哪个部分,是梅里美先生在《卡门》开头提出的考古学命题。

    ⑥迪加,西班牙的金币或银币。一个金币当时值10至12个法郎,银币价值减半。

    ⑦百合花王室,指波旁王室,因其徽章为白百合而得名。当时法国和西班牙皆为波旁王室所统治,但政治上无隶属关系。

    ⑧隆加(1783-1831),1808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时,抗击拿破仑部队的著名西班牙统帅。龙骑兵此处说的“法国的波旁来打理西班牙的波旁的家务事”,指的是1823年法国以镇压西班牙内乱为名,派军队进驻西班牙的事情。

    ⑨西西里的晚祷事件,是为1282年西西里人民起义反抗安茹王朝的卡洛一世的起义。

    ⑩欧鲁荷,一种西班牙的土制烈酒,用葡萄籽和葡萄皮压榨之后的残渣酿成,酒精浓度达到50%以上,味道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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