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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1.2

    二.塔拉拉

     

    ——“如此粗鄙的音乐呵。”沉寂中,是哪位贵妇人在半开的黑丝镂花扇面下低语,然而她的语气与其说是鄙夷,毋宁说是还略带颤栗的惊魂未定。没有谁鼓掌。这些贵族的老爷太太们环绕着乐池,或坐或站,一言不发地看着黑衣黑色面具的波希米亚歌队。波诺伏瓦先生站在一张巴洛克风格的深红天鹅绒高椅旁,右手下意识地抚在椅背繁冗的雕饰之上,全然没有意识到,掌心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皮肤黝黑的异族人也不言语,兀自啪啪啪地敲起响板来,吉他手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弄出缭乱的花样,老波希米亚人唱起了一支节奏较为舒缓,但音调更为高亢悲怆的歌子。沙哑的嗓音无时不刻像一把锋刃磨损了的钝刀,朝着心窝里狠狠地捅进去,又旋转着,要从喉咙里钻出来,只叫人哽咽气促,心头发紧。

    有着一双奇异的绿色眸子的年轻鼓手弯着颈脖,随节奏摆动黑发的头颅,颈间一小截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在他侧身用指腹轻拍方鼓侧面的时候,那截肌肤就会不安分地显露出多一些,但又迅速地被掩在黑色领子之下。歌声到了高潮,他张开口,低低地唱着,与其他波希米亚人一起发出和声。法国学者那能够从罗西尼①的歌剧里辨认出多重唱的歌词的精细耳朵,此刻却找不着鼓手的声音究竟在哪里,一切仿佛都被淹没在极具张力的高昂旋律之中,挟着一股隐藏的黑暗的力量,急遽地将他拖拽到未知的世界。直至歌曲终了,他仍在微微喘息,将手指搁在已经打得很松的领结上,只觉得深广的宴会厅也开始变得逼仄,非得荒原和天穹才能让他重新呼吸。

    幸而没人注意到他的呼吸,只因市长先生响亮地拍了拍手,叫道:“嘿!老胡安!怎么净是些悲戚戚的调子!来几首讨人欢心的!”

    被叫做“老胡安”的歌者透过面具望向宴会的主人,然后转过头,对着歌队用难懂的方言说了几句,只见年轻的鼓手咧开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回了一句话。噢咧!歌队所有成员都叫了起来,然后他俯身猛地一击鼓,整个歌队就像是被鼓点指挥着一般,刹时迸出欢愉的旋律,负责拍打响板的那个年轻人甚至站起身来,灵活地用脚跟把椅子往后一勾,开始踏击乐池的地面,让这啪嗒啪嗒的踢踏声延伸成音乐的骨骼。老胡安打着响指,唱起一首节奏摇摆的歌,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深深的皱纹随着音乐而舒展开来。至于歌队的灵魂,那位年轻的鼓手,更是敲得兴高采烈,黑色的短短卷发随着脑袋的上下摆动而震颤,双手灵巧地轮番敲出圆润的重音,不时变化出些叫人眩目的小花样,宛如让手指在褐色的鼓面起舞。

    波诺伏瓦先生惊异于塞维利亚的绅士和夫人们的镇定,他们仍然绷着脸,如同在歌剧院里观赏演出那般,不到最终谢幕绝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波希米亚人的节奏在发出如此强烈的召唤,召唤着身体一道疯狂地摇动。于是他也只能极力克制自己,紧紧攥着椅背的雕饰,仅有指尖在颤抖,应和那如同生命之脉动的节奏。

    波希米亚人以一阵狂叫般的欢呼结束了这首歌,然而他们还在大笑不止,整个歌队都东倒西歪。鼓手拍着鼓面,用方言叫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笑得几乎要从方箱子上掉下来,摇摇欲坠地跨坐着,十分危险地前后摇晃,也不知他到底找到了什么乐子。多么难以揣测的波希米亚人,几分钟前他们还阴沉如同但丁笔下的第七狱里化为灰色丛林的信仰不坚者②,几分钟后他们就狂欢有如升入极乐之境,大悲大喜之间,不过隔着一支歌子的距离。

    显然市长先生对他们自顾自的狂欢不甚满意。“来,老胡安,唱些能听懂的小调儿!平时你们不也唱的吗!”

    老波希米亚人敛起大笑,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脑袋,对整个歌队说了句:“塔拉拉?”

    塔拉拉。歌队的成员们七零八落地回答道,还在哈哈地笑着,似乎还没玩够。

    ——“来吧!敲起来吧!小伙子们!”歌者终于用西班牙语叫了出来,啪啪啪地拍起掌,一、二、三!

    响板,手鼓,方鼓再次同时响起,年轻的鼓手昂着脑袋,嘴角咧着大大的微笑,这次波诺伏瓦先生确定无疑他的目光越过了乐池,注视着自己,用那双藏在黑色面具之下的祖母绿色的眼睛。是好奇?是揣度?抑或是试探?法国学者抬起双眼与他对视,试图从那深绿的瞳眸里探寻更多令人心醉神迷的讯息,他又倏然垂下了眼睑,让极黑极长的睫毛覆住瞳孔。

     

     

    Tiene mi tararauna pañoleta
    Que por lo boquete
    Se le ve la teta...
    La tarara si, la tarara no...
    Tararita mia de mi corazón.

     

    我的塔拉拉,有件大披肩

    她的胸脯能从披肩里看见

    是吗,塔拉拉;不啊,塔拉拉

    我的心肝宝贝儿塔拉拉。③

     

     

    老波希米亚人扯开了嗓子,歌唱着那个推送开长长的披肩,让其顺着双臂滑下,露出丰腴胸部的姑娘。手鼓哗啦啦地摇动,似乎在模拟姑娘披肩簌簌滑落的过程,方鼓充满摇曳感地敲击着,有如她随着步伐而摇晃的乳房。鼓手再次抬起腿,将音调调高,缓慢的鼓点令他侧弯腰肢、双手摆动的动作也显得旖旎了,带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风情。

    可是不少听众因为这歌词而变了脸色。先前他们只是漠然地倾听波希米亚人苍凉的歌调,毋需考虑其内涵,一旦这些歌子用卡斯蒂利亚语唱出来,其中那赤裸裸的暗示就令他们坐立难安。“成何体统!”一位年长的夫人啪地把折扇合上,用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到的音量大声说道。茨冈人的歌队没有理会她的干扰,仍在继续演奏。

     

     

    Tiene mi Tararaun grano en el culo

    acudid chiquillosque ya está maduro...

    我的塔拉拉,屁股上有颗痘

    因为已熟了,…

     

     

    波希米亚的歌者刚刚唱出那几个令人难堪的名词,立刻被市长咣咣的敲击声给打断了。堂萨图尔诺先生一边用空酒瓶敲着手边的小桌,一边不停地用手绢抹着脑门上的汗珠:“啊哈,啊哈,今晚就先到这里!助助兴就好!”然而可怜的主人没能完成救场的活儿,已经有不少客人从座位上起身,纷纷礼貌地告辞而去,最终只剩下约摸十二三名客人,在舞池里跳起动作大胆的花式舞。

    波希米亚人的歌队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退下,隐入黑夜。原先的乐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波诺伏瓦先生邀请一位年轻得像小鸽子般的女孩儿跳了一曲,飞速的旋转中,他隐隐觉得眩晕,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方才那摄人心魄的鼓点。他们像一朵怒放瞬间的白色玫瑰那般旋转着,女孩儿昂着头,上身却一动不动,西班牙女子独有的秀气的小小脚尖,绕着他的脚尖滴溜溜地飞快打转;他低着金色的头颅,将手臂弯成优美的圆弧,为她纤细的胳膊提供支撑。过了不久,其他人就不再跳了,只是望着他们,发出啧啧的称叹——瞧啊,瞧啊,这才算真正的华尔兹!

    最终他们转到了一张长椅边,法国学者喘着气放开自己的舞伴,女孩儿哗啦倒在椅垫上,长裙铺散开来,咯咯地笑着。唉,在下年纪太大,可再也经不起这般旋转了。波诺伏瓦先生自嘲似地说道。随后他借口要呼吸点新鲜空气,离开了二楼的宴会厅,尽量掩饰着自己步伐的不稳,走下旋转的阶梯,进入前厅后面的小花园。

    银亮的冰冷月光扑头盖脸地倾洒下来,那般清冽,几乎有了坚硬的质感,仿佛能够用锋利的刀片裁成一段一段。他稳了稳神,从怀中掏出雪茄盒,抽出一根哈瓦那雪茄点燃。缭绕的烟雾中,他打量着眼前这规模不大的花园,正中央一个仿摩尔式的喷泉,正潺潺地涌出几股流水,月色下犹如熔化的白银。然而又是谁坐在喷泉的边缘,闲散地弓着腰,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盯着脚下的什么。

    ——是那位年轻的波希米亚鼓手。

    他朝他走去。眼前还残留着跳华尔兹旋转时的晕眩,雪茄浓郁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他听到蟋蟀在草丛间闪耀起劲,其声有如轰鸣。他朝他走去,脚步掠过细密的沙砾。

    鼓手的脚边发出了簌簌的声响,他觉察到动静,抬起头,往来者的方向瞥了一眼,就抄过手边的某样物件,灵巧而迅疾地覆在脸上。待波诺伏瓦先生走到喷泉边,这个年轻人已重新戴好了缀着黑色羽毛的面具,祖母绿色的眼珠子透过斜挑的黑绸面,骨碌碌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溢满了欢愉与好奇。“是您啊。”鼓手未被遮住的嘴角扬起柔和明快的弧度。

    他摘下古巴雪茄,开了口,用最雅致的语言称赞波希米亚歌队的表演;他却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在辩论针尖上的天使的索邦④学习的西班牙语语法,他只愿自己能像在威尼斯狂欢节的深夜里将一个红衣女子的华丽面具用花枝挑开,用意大利语直截了当地说,“来吧,来吧”。鼓手回答了他一些什么,他却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鼓手不说话的时候,就用手背支着下巴,歪过毛茸茸的黑色脑袋,在面具下长久地望着他,却不看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的头发,仿佛要把那些鬈曲的金发一根根数清楚似的。他笑了笑,鼓手也咧开嘴朝他笑着,皓齿在月色下折射出光芒,犹如银雨般猛烈地倾泻而下。酒精和雪茄让他脚步不稳,他伸出手,想行个躬身礼暂时告退,不然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就要出卖了他狂跳不止的心脏,但波希米亚人也伸出了手,将他的手拽了过来,那般自然而然,让男爵老爷在自己身旁坐下。他的手触到了那温热的掌心,一小截肌肤倏忽从掌心滑过;他侧过头,深蓝色发带从肩旁垂落,看到鼓手从怀里掏出根皱巴巴的卷烟,笑着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举起雪茄,对方却摇了摇头,将烟松松地含在微微开启的唇间,探过身来,弯下纤细的腰,将香烟凑到雪茄燃烧的顶端,他下意识地略略放低雪茄,而鼓手又朝着他更凑近了一些,手越过他的膝盖,支撑在喷泉的边缘上,将黑色的腰肢压低,仰起颈脖,温热的呼吸隐隐拂来,那是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热风,充溢着水草的腥气,他用蓝眼睛瞅着黑色领子里若隐若现的铜色锁骨,月光下它却几乎带上了黄金的色泽,宛若夏日阳光下的金色教堂——上帝啊,他在一个异教徒的肌肤上看到了神圣的栖所——雪茄突然掉落在了膝上,靠得极近的鼓手冷不防失去了平衡,撞在他身上,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世界瞬间被倾覆,摩尔式的喷泉用粼粼闪耀有如白银的流水接纳了他们。

    哗啦!他的后背落在了细白的阿拉伯瓷砖上,瞬间被浸得湿透,双脚却还狼狈地搭在喷泉边缘,年轻的鼓手跌倒在他的胸前,只比他好那么一点点儿,可是出水管适时地喷出几道水柱,其中一道不偏不倚地正浇到了那黑色的脑袋上,哈哈哈哈!鼓手大笑着,像猫一样甩着水花四溅的脑袋,灵巧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喷泉里,老爷,老爷,瞧您现在的样子!

    如果有镜子的话,在下倒很想看一看。他仰面躺在水里,哭笑不得地说道,然后他睁大了眼睛,看到波希米亚人蹦了起来,再次将脑袋凑到水柱下,欢快地叫着,黑衣因为湿透而紧紧地勾勒出美好的胴体,面具下的铜色肌肤淌出鱼鳞般的光泽,若说甘松香和海螺也比不上那般晶莹。这时候可该唱首歌子呀老爷,鼓手叫道,就唱那首没能唱完的塔拉拉吧!

     


    Tiene mi Tarara un grano en el culo

    acudid chiquillosque ya está maduro,

    la Tarara sí, la Tarara, no

    Tararita mía de mi corazón.

     

    我的塔拉拉,屁股上有颗痘

    因为已经熟了,还生出些小痘

    是吗,塔拉拉;不啊,塔拉拉

    我的心肝宝贝儿塔拉拉。

     


    Tiene mi Tarara unas pantorrillas

    que parecen palosde colgar morcillas

    la Tarara sí, la Tarara, no

    Tararita mía de mi corazón.

     

    我的塔拉拉,还有粗粗的腿肚

    就像是那挂着血肠的大柱

    是吗,塔拉拉;不啊,塔拉拉

    我的心肝宝贝儿塔拉拉…

     

     

    他的歌声远没有老波希米亚人的高亢苍凉,却带有几分沙哑的喉音,音节之间的转折还不时发出唏嘘的气声,仿佛足以融进流水的潺潺声响,荡漾出冷冽而清澈的白光,渗透进肌肤里,夜一般冰冷刺骨,却又火一般灼热撩人。塔拉拉啊,塔拉拉,他毫不脸红地唱着那粗俗的歌子,朝躺在水里望着他的人俯下身,有那么一瞬间波诺伏瓦先生以为他会吻下来,但他只是用指尖摁着法国学者的前胸,那平常佩戴十字架的地方——来吧,到科尔多瓦来。一个月后,我会在科尔多瓦。

    祖母绿色的眼眸在面具下弯起了弧度,指尖在湿透了的宝蓝色礼服上游移,又倏然离开。鼓手像被淋透了的黑猫,嗖地跳出喷泉,打了个声音细小的喷嚏,回身朝池子里的波诺伏瓦先生挥了一下手,水滴从他的黑色宽衣袖甩开,碎裂的银子四散飞溅,又悄无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到科尔多瓦来。他说,如同一句咒语。

    波诺伏瓦先生从喷泉池子里支起身,湿漉漉的金发贴着略显苍白的脸颊,不自觉地将手摁在前胸,方才被抚过的地方。如果哪一天我将死去,他对自己说,我愿月色如此刻一般冷冽。

     

     

     

    ①卓阿基诺·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家。其代表作有《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威廉·退尔》。

    ②典故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十三首。自杀的人们死后会被罚入地狱第七层,变成长满毒瘤的灰色树木,终日受地狱妖鸟哈尔比的啄食。

    ③西班牙民歌《塔拉拉》。塔拉拉有固定的旋律,可以往里面填入不同的歌词。此处的歌词据说是最早在安达卢西亚地区流行的版本。(感谢Malva姑娘的翻译!)

    ④指巴黎的索邦大学。中世纪的索邦大学是西欧的神学研究中心。“针尖上的天使”是经院宗教哲学辩论的一个命题,其中心含义是天使为纯粹形式、非物质的存在,因而不占用任何空间,哪怕有成千上万个天使,也能站在一根针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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